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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运达守在儿子床边已经两天两夜了,他没有合眼,他知道,这次一定比上次的人更可恶,如今高家树大招风,打主意的人大有人在。刘素素除了换药的时候大多时间都在厨房里忙碌,她亲自煲汤,给儿子和女儿补身体,像所有的贤妻良母一样,体现出温柔娴淑的一面。
高仪轩不知道如何来面对父亲,他不肯说出事情的真相,后来问的急了,他便说:“你不知道更好!”
说完把头扭向床里,背着父亲。高运达叹了口气,起身给他掖被角,他突然觉得父亲满身都是痛苦的询问,他虽然没说话,可是一屋子都是他的声音,他深深地怜悯起父亲来。一个年迈的老人,他所祈求的,也不过是家宅平安吧!
他低声说:“爸,是日本人干的!”
高运达不说话了,他独步到窗前,已经是冬天的光景了,连树叶都没有了,光秃秃的树枝直冲向天,满院的枯草,让他的心里更加纷乱了。时运不济,最近这些日子高家的贸易行也是老出事情,虽然不至于入不敷出,也是危机重重,家里又是这个样子,现在家里的顶梁柱又被日本人盯上了,以后,怕是没有太平日子过了。
这几天大家都在忙碌着,德馨不知道高仪轩受伤,心里有些不受用,跑到馨园来看了一趟,淌了几滴眼泪走的。
倒也不提订婚的事了,高仪轩反而觉得有些因祸得福。
生病的时候,局长派人把生产的要求衣服的样稿都送到了高家,大虎都是趁屋子里没人的时候给仪轩看的,仪轩苦笑着:“我这是英雄未遂,受了伤最后还是要妥协。”
“少爷,要我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可别逞英雄了,咱们高家可就你一个爷们,你要倒了,这个家也散了。”
“是啊,我要是倒了,正好便宜江昊那小子了,我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他的我没吞多少,我的倒让他全吞下去了,所以啊,再能干都不如娶个好老婆。”
“少爷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夫人让你娶德馨小姐你还推三阻四的?”
“你懂个屁!你以为她爹那个市长就当的长远?现在时局这么乱,又有日本人搅和,谁的天下还不一定呢!我要是娶了她,日后万一共产党坐天下还不第一个宰了我?还是娶个我自己心爱的,这样受什么苦也是心甘情愿的。”
“少爷还是放不下赵小姐。”
“什么赵小姐,你都知道了,她就是高歌,还赵小姐。”
“少爷不是我泼你冷水,我觉得你没戏。”
“哦?说来听听。”高仪轩饶有兴趣地看着大虎。
“第一,且不说咱们夫人和大夫人之间的仇,就说你这人,就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我觉得吧,她应该更喜欢姑爷那样的,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也会疼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那算什么温文尔雅?我难道是文盲吗?我不会疼人?”
“少爷,你看你又生气。说句你不爱听的,你什么时候疼过别人啊?”
“那第二呢?”
“第二,她不愿意在这深宅大院里生活,你看她和大夫人相依为命的样,又一直在学校里带着,人就比较简单,咱们家她第一个看不上的就是小姐,你忘了小姐上次找人绑架她的事儿了?”
高仪轩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迷茫:“照你这么一分析,我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倒也不是这么说,她现在还没结婚,要是在她结婚前,你做点事把这些她对你的成见都改变了,还是有希望的,你看你长得高高大大,多少个女人为你动心呢?女人嘛,最重要是心意。”
“别看你个老光棍,这么懂,你既然这么多道理你怎么不娶媳妇?”
“少爷,我跟你不一样,我呢,乐得个逍遥自在,没道理找个人来管着我,我这些也不是我自己知道的,我常去翠红楼都是听人家说的,那些女人们呀是女人们中的女人,懂人的心思。要不改天我带你去,你找个姐儿问问?”
“算了吧,你以前的事儿大量我不知道呢!下去吧,让他们抓紧生产,赶紧交了货,其他事过些日子我好了再说吧!”
“少爷,要不要我把你受伤的事跟赵小姐说一声。”
“行了,下去吧,你真够操心的!”
这边家里养病,那边厂子大肆生产,不出半个月,第一批已经出货了,武藤非常满意,派人送来了一大支灵芝来给高仪轩补身体。就连市长和警察局长都派人来看望,有那起听到风声的小人,也来送礼,一时间,高家宾来客往,十分热闹,高运达看着心里反倒有些不安。
江昊除了每天照顾高仪敏的身体,其他的时间都在外头,张易之来信介绍他去读书会参加活动,他知道高歌也参加读书会,想去看看。
这里介绍的书大多是俄国的书,什么共产主义,什么反对剥削,反对资本家,他第一次听觉着很新鲜。这里大多是学校里的学生还有几个老师,高歌如今算是个中心人物,她组织大家讨论了学习心得,还向大家介绍了他,大家都很热心,问他平时看什么书,对眼下的时局有什么看法。
自由活动的时候,高歌走过来跟他打招呼:“我没想到你今天来。”
“张易之写信让我来,说实话,他说他年底要回来,和鞠萍补办个婚礼。”
“鞠萍也告诉我了,真替他们高兴啊!有时候我真羡慕他们,他们那么简单,那么纯洁,什么都不用管。”
“高歌,你和我哥什么时候结婚?”
“我还没有这个打算,我觉得我和任何人结婚都会成为人家的负累,有时候我觉得我只是在等待时机,或许有一天,我会和鞠萍一样,追随更广大的天空。”
“和你相比,我都觉得自己渺小了,我一个大男人,每天都是儿女情长。”
“江昊,我劝你还是放下,当然我不是你,没有资格评价你的行为,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胸襟来原谅高家,可是我能做到的是远离我不喜欢的人和事,做我自己愿意做的事,你一味沉沦,心就会乱的,那样你就更加痛苦。”
“我知道,可现在,我如何进退呢?就算我不报仇了,我也不能离开高家,你知道,她怀孕了。”
她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介绍了一个男老师给他认识,那是个英气不足的男人,他的脸色都带着书卷气息,他和他探讨什么国富论还有乌托邦主义,他一个字也没听懂,逃也似地出来了。
高歌在台上慷慨陈词,江昊在下面陌生地望着她,这个女人已经蜕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她已经不是那个含羞带笑的古典美人,她的心里藏着更多的人,有着更广阔的天地,她知道他所不了解的另一个世界,她有他许久不曾了解的理想,她的未来,好像渐渐离他远去了。
他落寞地走在大街上,几个小买卖人缩着脖子跺着脚,他们不时的用手搓搓耳朵来抵抗这夜里的寒冷,而他心里的寒冷,要如何抵抗呢?
他觉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悲伤和孤独,没有人明白,没有人能够交谈,他想找到一个人,对着他说出自己心里的难过,对着他流下动人的眼泪,把他拥抱在怀里,如同儿时母亲的温暖,然而他找不到这样一个人。以前他以为高歌是,现在他的高歌也远去了,他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一个没人要的孩子,一个无处哭泣的灵魂。
对于高仪敏,他不是没有感情,起先或许是一点点的戏耍,后来日子长了,他多少有那么一点真心,对于他,她是一点坏脾气也没有的。他对于仪敏的歉疚也萦绕着他的心,现在她每日怀孕所受的苦楚更加使他难过,为她,也为自己,以后的一生难道都要和这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过下去了吗?他心里甚至有一点是怨恨江晨的,虽然他知道他是无意的,他和他一样不知情,如果早就知道赵瑾就是高歌,他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弟弟去报仇,也不会和高歌有一丝交集。
高歌!他心里痛恨地叫着这个名字,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为什么命运这么地捉弄他?如果不是这一切,或许自己也和张易之一样,带着高歌去追寻新的更光明的生活,寻找心里的那个理想国度!现在自己如同笼中之鸟一样,无法逃脱在旧家庭里家枷锁,这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压得他心力交瘁!
他路过吃小火锅的摊子,摊主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江少爷,你可好久都没来了,我还以为你去外地了呢!”
“是啊,好久都没来了,给我来一个辣辣的锅底。”
“好嘞!”
热腾腾的小火锅,就着顺溜溜的粉条,他吃得很饱,招了招手问老板:“你这儿有酒吗?”
“还有一小瓶,是给我自己喝的,你要喝就给你喝吧!”
“老板,这会也没人,你跟我一起坐下喝点吧!”
老板擦擦围裙,递过来一瓶酒:“好,也快收摊了,咱们喝一杯!”
曾经也是这样的夜晚,他和哥哥,还有小依和高歌,他们在这样清冷的夜晚,一起把盏言欢,那样的日子,是多么快乐和无忧!转眼之间,家没了,爸爸没了,连厂子也没了,自己的一切骄傲和自尊都没了。在这样寒冷的夜晚,只有他一个人,二虎也死了,他连个一起喝酒的人都没有了,他还有什么?
老板是个善解人意的中年男人,他拍了拍江昊的肩膀,安慰道:“年轻人,心里有多少的不高兴,睡一觉就过去了,凡事要想开,今天觉得难的事明天也许就好办了呢!人,只要活得高高兴兴的,其他的,不重要。”
“睡一觉就真能忘记?那样就好了,就算我能忘记,别人未必能忘记,所有的因果都是我自己种下的,活该我伤心,活该我难过!”
“虽然因是你种的,可是只要你自己想改变,果未必就是你看到的果啊,我也从年轻过来,现在活了半辈子,算是活明白了,人,最重要的是自己家人平安,自己家人好一切就都不算坏。”
“那照你这么说,就都不算坏。我们喝酒!”
正吃着,街上跑过了一对巡逻兵,个个背着长步枪,路上的行人都拉过去盘问,江昊和老板也让问了话。
问完了大兵都走了,有人低声问:“这又出了什么事?”
“听说有几个*分子进城了,这是要抓人啊,没事赶紧回家吧,别被当做*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