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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高家的每一个人来说,这都成为他们人生里最难的时刻,每个人的心都无法逾越这样的坎儿。
高歌抱着林雪梅一晚上,没有说话,她一个人静静地给母亲穿上了她生前最喜欢的旗袍,她不让别人靠近,高运达不忍地劝道:“孩子,你妈已经去了,你让她安心地走吧!”
高歌闭着眼说:“嘘!我妈睡着了,别说话,你会把她吵醒的。”
江昊和李妈在医院里守着高仪敏,她从醒来只说过一句话:“我的孩子呢?”
摸了摸她的肚子,她就把头埋进了被子里,江昊心疼里搂住了他。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的难受,他难受不仅是因为他失去了孩子,父亲对于未出世的孩子都没有多少强烈的情感,他难受是因为他看到了高仪敏在失去了孩子以后的眼泪,他的心,深深地被刺痛了。
“仪敏,你别这样,想哭就哭出来吧,我们以后一定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的。”他把她拦在怀里,温柔地,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好像哄一个年幼的孩子。
她一直哭一直哭,哭累了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像是突然想起来问:“大妈呢?”
李妈揉了揉哭红的眼睛:“大太太她走了。”
“都怪我,怪我,要不是我非要出来,大妈也不会为了救我让日本人杀了,我的孩子也不会还没出来看我一眼就没了,早上他还一直踢我,踢我,李妈,都怪我,都怪我。”
过了三天把高仪敏接回了家,外头一大堆人等着,可是高歌就是不肯放手,大家很是为难。
高仪敏颤抖着走进了林雪梅的房间,她跪在床边,看着高歌。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近距离地看着高歌,她早就没了舞会上的淡然自若,她的脸色因为不眠不休而变得黯哑苍白,她的眼神始终望着一个方向,那就是林雪梅的脸。
“姐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妈,要不是为了救我,她也不会——”
“嘘!你别说话!她会醒的!她一直都怕黑,那边那么黑,她一个人会害怕的。”
高仪敏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掉,她突然害怕眼前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姐姐,过去的岁月里,除了恨她,她没有好好想过这个人,如今她突然感到她竟然亏欠她那么多,那么多。
然而她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一个人轻柔地抚摸着母亲的脸,柔声细语地和她说话,说很多她们以前的事,高仪敏只好退了出来。
鞠萍陪着她,她告诉她,母亲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然而她不理睬她,她自顾自地守着,寸步不离。
发丧的人等得不耐烦,偷偷地来催高运达:“高老爷,这过了发丧的好时候就不吉利了,再说了,这幸亏是冬天,要是夏天尸体在房间里那么久——”
高运达瞪了那人一眼,那人便不敢说话了,他走进房间里拍拍高歌的肩膀:“女儿,外头的人都等着急了,让你妈走吧!”
谁知她反而将林雪梅搂在怀里,嚷嚷着:“她那么怕冷怕黑,怎么能一个人走呢?”
江昊示意高运达出去,他也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高歌把林雪梅的头摆弄在膝盖上,给她梳头,江昊把高歌紧紧地搂在怀里:“高歌,让妈妈走吧,你这样她会很不放心。”
他的眼泪掉下来,掉到她的脸上,她没有看他的表情,她抓住他的衬衣嚎啕大哭起来:“江昊,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以后都没有人要我了!我该怎么办?”
“有我呢,有我在,乖,不怕。”他的声音柔的如同春天融化的第一滴雪水。
“我还没来得及孝敬她,没有给她买好吃的好看的衣服,她就这么走了,她一定怪我不陪她一起回家。以前爸爸都说接她回来,可是我总不愿意,我以为她也是不愿意的,可是她是想爸爸的,她这一辈子和爸爸分开的太久了,她其实是想念她的。为什么我那么任性?为什么我那么自私?妈,你醒醒,你起来做你喜欢做的事,让我好好孝敬你啊,妈!”
她哭得撕心裂肺,他的心如同有一把小刀在一刀一刀地割,原来,失去一个人,心是这么的痛。她哭了很久,江昊揉揉她的眼睛,温和地说:“看你,这样妈妈走的该不安心了,你要坚强些,一切有我呢,来,我们给妈妈好好打扮打扮,让她漂漂亮亮的走。”
终于高歌走出了房间,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张易之和鞠萍,张易之走到她身边轻声说:“江晨去了北平还没回来,我也没法通知他。”
接下来就是发丧,众人啼哭,守灵。高歌不知道一天一天是怎么过去的,最后一天江晨来了,她看着他也觉得很陌生,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高家始终笼罩在一片乌云之中,高仪敏尽量避免出现在高歌的面前,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又以什么样的立场来和她交谈。不过,显然高歌也是不愿意和高仪敏多碰面,除了上卫生间她都是一个人呆在林雪梅生前的房间里,一天都不出来。
江晨每天下班后都会来看高歌,但是她不跟他说话,他知道,她是在怪自己,怪自己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没有在她身边。
高运达明显地衰老下去,头发全白了,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突然用手往嘴里一掏,结果就掏出一颗牙来,他每天都吃得很少,如果不给他夹菜他会一直把一碗米饭吃完然后默默地转身上楼。
只有江昊一个人是忙碌的,他找了一份工作,可以暂时糊口,也是每天早出晚归的。这样其实也好,避免了一家人见面没话说的尴尬。
鞠萍会隔两天来看一次高歌,可是高歌对她也没有话说,好容易多说了几句,却又说到林雪梅身上,两个人抱头痛哭一顿也是徒增伤感。
她变得更加沉静,整个人如同全身包裹了冰雪一样,让人无法接近,她在她的心里一遍一遍呼唤着母亲,她无法和任何人分享过去她和母亲的一切。她所忆及的愉快童年,动荡不安的少年,艰难的求学时代,这些都是周围的人无法知道的。
她想找人说说母亲,可是她看到高运达后就如同一只小猫一样退缩了,她还没有面对他的勇气,她成日成日地在房间里关着,江昊默默注视着那扇门,他除了按时把吃的放在她的门口,敲敲门,然后悄悄的离开,别的,他都不能做。
她吃得很少,饭菜大都只能吃三分之一,终于有一天她的门开了,她走到高运达的房间跟他要了二十块钱,到街上买了一块布料,然后就在房间里裁剪起来。
她的手艺虽然不及林雪梅那样出神入化,可是也很快地做出来了,她穿着旧时的一件旗袍,那是她凭着记忆剪出来的,小时候妈妈就穿着这样的旗袍教她念诗词。
高运达放佛看见二十年前那个美轮美奂的女子,窈窕淑女,袅袅婷婷地站在窗边,明月如盘,美人如玉。
她念起她最爱的词——李清照的《忆秦娥》: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
暮天闻角。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
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江昊此时才觉得她的痛是那样强烈和无法替代,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内心平静,她的眼泪许久许久留在他的心里。能够做的,是陪着她,度过这人生最难熬的时光,就如同父亲死去的时光一样,无法跨越。
除了饭菜,他每次又在旁边放一本书,都是他向张易之借的,他知道,只有这些才能慢慢治愈她的伤口,语言又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然而她一天天地悲痛下去,眼看着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是张灯结彩兴高采烈,高家如同一个哑剧院。李妈破天荒地为大家准备了酒,每个人都喝了一点,喝了酒话就多起来。
高歌一边喝一边说:“爸,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还有你,高仪敏!你这个侩子手!你找人绑架我不算,还让我妈为了救你永远离开了,你说,你是不是成心的,你接她回来就是为了要她的命!你说!你说!你说!”
她一口气说了十几个你说,高仪敏也喝多了,她颤颤巍巍地走过去,拍着高歌的肩膀:“说实话,我也不喜欢你,为什么男人都觉得你好,你有什么好的?性子犟得像头牛,就比我漂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她边说边比划着,可是因为喝的太醉了,手落了空,人就扑在高歌的胳膊上不动了。
“可是,你妈是正经人,你也就是正经人,我妈呢,我妈是个烟花女子,我就也是不正经的女人,他们都觉得我脾气不好,可是我看你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个江昊,他虽然娶了我,可是我知道,他的心全在你身上,他不过是为了报仇才娶我的,你说我可不可怜?可不可怜?”
两个人说着竟然抱着头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