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苏云所乘的华贵马车如同往常一样前往云锦布庄,不久之后,另一辆青篷油布马车却从云锦布庄后门出来,拣了一条少人问津的小道一路往城外方向行去。
那辆马车看似简陋,但马的脚力却是强劲持久,数个时辰之内便到了骊山北麓。只见那里山势逶迤不绝,层峦叠嶂,草木葱茏。
一个白衣女子跳下了马车,提着一只漆木篮子,沿着青苔石阶而上,其清丽身影很快湮没在了郁郁葱葱的山林之中。
巍峨的峰峦中有一处布满松树的偏坡,坡上竖着几块无名的青石墓碑,其中位于中间的一块最大的墓碑上用娟秀的楷体刻着“父恩如山,母恩似海”。虽是一处杂草丛生、苔藓遍布的荒凉僻静之所,但坟茔周围却被打扫得干净整洁,显然有人经常前来祭拜。
女子径直走到那个最大的墓碑之前,这才抬起一直低着的脖子,露出花容玉貌来,不是别人,正是苏云。
她双膝跪地,掏出一块绣帕,轻轻拭去了墓碑上的尘埃。才一会儿功夫,却有两行盈盈珠泪,慢慢地顺着她的粉腮淌下来。
她在碑前摆放好了祭品,朝着墓碑深深磕了一个响叩,柔声念道:“爹,娘,孩儿来看你们了。天又要转凉了,你们在那边冷不冷?孩儿会记得多烧些衣服给你们。”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泪水,红着双眼挤出一个微笑:“孩儿已经救出二姐,她现在与子宪哥哥过得很好。至于大姐,孩儿很快就能将她救出苦海!你们且放心。”说罢又扣了一个响头。
而后,她的眸中骤然射出冷光,话锋一转:“魏浩然这狗贼也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你们若在天有灵,可要保佑孩儿早日找到背后主谋,让他血债血偿!”
原来,郑玉伯全族男丁皆被斩杀,尸首皆被随意丢弃在了乱葬岗,根本找不回来。苏云为了祭奠他们,在数年前于骊山立了此墓碑,却又不好明目张胆地印刻他们的姓名。她的满腹思念与报仇之计无处倾诉,只能常在碑前诉说。
苏云祭祀过后,往山下走去。绕过一处树木茂盛的山坡,拐了个弯儿,突然眼前一亮,露出山脚下曲折辽阔,如银蛇横卧的渭河之滨。
此时已经是夕阳西下,空中霞光万道,如金色波浪翻滚,又如赤红火焰燃烧,绚丽夺目,波澜壮阔。骊山的秀美风光在金色霞光的辉映下更显壮观绮丽。
苏云一袭白衣胜雪,肃立于山头,她痴痴望着这一片湖光山色,心中浮现出前世与父母兄姐一同在骊山游山玩水、吟诗作对的逍遥日子。眼中不觉又滚下两行清泪。
她右手提着漆木篮,左手从里面取出很多粉红嫩黄的鲜花瓣儿,柳臂一挥,对着崖下洋洋洒洒抛洒下来,顿时飞花漫天,香气遍野。她心中默默祈祷,愿这些花瓣能将自己的倾诉送到父母兄弟那里,以慰他们在天之灵。
冷不防的,一阵风儿改了方向,朝着苏云扑面吹来,刹那之间无尽的落花纷纷沾上了她的白衣与黑发,将她装点地如同天宫仙子一般。
她正沉浸于悲伤之中,肩上突然被人罩了一件长袍,只觉得一股温热从袍子里传到她的身上,她惊而回头,竟与一人四目相对。那人正是叶轩。
原来,叶轩最近一直在注意着苏府的动静,听到探报说有马车从云锦布庄前往骊山,骊山本就是云霄阁的老窝所在,他便怀疑是苏府的人与云霄阁暗中联络,便亲自带人追踪而至。他见一辆马车停在山脚下,只剩车夫一人在闲坐,便暗中指挥左右分头搜寻。
他老远就发现一个白衣女子独自立于崖边上,悄悄走近一看却发现竟是苏云。他本来还在猜测她来此荒凉之地是不是为了与云霄阁的人碰头,没想到却撞见她在霞光潋滟,红云似火的天幕之下当空撒花的那一幕,她虽然背对于他,但娇颜难藏,秀骨毕露。而后他发现她竟在低声啜泣,早已诚惶诚恐。如今正面相对,见她杏眼微红,泪光溶面,单薄的衣裳在风中飘飞,勾勒出曼妙的身姿,更觉她犹如泣露的海棠,折枝的娇柳,一时心疼得难以自已,恨不得一把将她揉在怀中,却又不能如此孟浪。只得脱下长袍批在她背上为她御寒。
苏云见自己如此狼狈模样竟被他撞见,粉腮含羞,下意识地推开他的长袍,不料脚下一滑,竟觉失去平衡,身子后仰着往崖下倒去。
她刚想施展功夫自救,玉腕却被一只强劲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硬拽了回来。天旋地转之后,发现自己竟然被叶轩拉在怀里,甚至听得见他胸膛里突突的心跳。一张无比放大、五官英挺的脸就贴着自己的鼻尖。那双浩瀚星辰般深邃的眸子出神般地凝望着自己,仿佛磁石似的要将自己吸进去。他抿了抿嘴唇,竟紧紧地盯着自己的眼睛似乎难以自持。
苏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她紧咬着下唇,猛力将他一推,挣扎着从他怀里起来。她飞快地理了理凌乱的云鬓,雪白凝脂般的脸上脖子上浮着连片的红云。
她很快从震惊中冷静下来,却见叶轩不解而关切地望着自己。
苏云心中一惊:他究竟何时开始跟着自己?不知有没有发现那些墓碑?都怪自己刚才一时大意,竟然没有仔细检查是否被人跟踪。
她当下狠下心肠,挑衅地迎向他灼热目光冷声质问:“叶大人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莫非是一路跟踪民女?”
叶轩只觉得她话中带刺,扎得他的心都疼了,自己满腔的热血也被瞬间冷冻。他倔强地辩解道:“在下得到线报,说是云霄阁的人就藏匿在此山之中,便追踪而至,不期在此遇见姑娘。只是此处荒无人烟,不知姑娘何故孤身来此?”
苏云见他如此问,想必没有见到那些墓碑,提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不过此处距离那些墓碑很近,她隐隐仍有担心,一心想要早点打发了他,便道:“骊山风景独秀,我想觅一处疗养胜地,建一座宅院让爹爹迁居此处颐养天年。”
叶轩一听,道她是因为担心父亲伤病而在此撒花落泪,见她杏眼含愁,适才又哭得梨花带雨,比往日更添楚楚动人之风韵,他的心顿时软了半截。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可疑,于是沉着声耿直道:“可是姑娘为何要在云锦布庄更换马车掩人耳目?况且连个随身婢女都不带?”
“我来骊山自有我的道理。不过,叶大人怎么知道我换马车一事?你果然在跟踪我!我说呢,这骊山重峦叠嶂,怎么好巧不巧的,大人偏偏就找到了这座山头呢?”苏云抓了他的把柄,针锋相对道。
叶轩脸上微红,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硬声说道:“那日苏姑娘的贴身婢女为何会与刺客同时出现在大理寺中,想必姑娘比我更加清楚。姑娘今日来此山,是不是暗会云霄阁?”
“大人在讲什么,民女怎么一句也不懂?大人若没有其他事,恕民女不能奉陪了!”苏云丢下话来正欲离开,反正他拿不出证据来,她也唯有抵赖到底了。
熟料,她的手臂却突然被一只铁钳一样的大手抓住,回头一看,叶轩竟然怒气冲冲地瞪视着自己,他眼中的怒火像是要将她湮灭一般:“此处并没有旁人,你还想伪装给谁看?我见你从山上下来,莫非云霄阁的人就隐藏在山上?你若做事光明磊落,那就同我上山走一趟吧。”说着,竟要将她往山上拉去。
苏云没想到向来自持的他会如此动怒,自己的玉手被他拽得生疼。前世父母兄弟的墓碑就立在不远处的山上,这令她心中焦急万分。
“放开我!”她柳眉紧锁,红颜一怒之下用力甩了甩被他抓住的手,他却更加钳紧了她的手腕,冷厉目光射在她的脸上像是要将她看穿似的。
他因愤怒而胸膛起伏不定,呼出的热气喷在她的脸上,这令她羞愤难堪,又急于掩饰,一股冲动上头,竟刻薄道:“你究竟要纠缠到何时才肯放过我?我早就说过了,我和云霄阁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为何总是阴魂不散?还是说……你是爱上了我?那日在千雅乐坊亲了我还欲非礼,难不成今日想与我在野外苟合?若我成全了你的心愿,你是不是就肯放我一条生路?”
她越说越激动,原本白玉般的脸儿涨得通红,最后竟然高昂头颅挺起胸膛缓步朝他走去。
她的话句句扎在叶轩心上,他气愤之余竟然感到心口剧痛。
难道在她的心里他竟然如此不堪?好,既然她已经认定自己是衣冠禽兽,那他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他很少失去理智,如今却是被苏云的一番话气昏了头。
这种痛楚与气愤令他着实无处发泄,他脑中已经一片空白,就如一头发狂的困兽,居然伸出另一只手牢牢钳住了她的下巴。
只见黑影排山倒海般地向她压下来。她的瞳孔一缩,刚发出半声惊呼,那呼声旋即被一个烈焰般火热的吻吞没。
苏云只觉得自己被狂风骤雨吞没,他的气息他的炙热他的力量如同摧枯拉朽一般撬动着她的唇齿,还有她的心。
她退无可退,身心都像是在风雨的摧折拽拉下忽上忽下,她的思绪连同她的呼吸都一同被他剥夺。
湿濡滑腻的吻,还有男子特有的强烈气息紧紧缠绕着她,她渐渐地无力抵抗。
他猛地一推!将她推开老远。
她从迷茫沉醉中骤然惊醒,只觉唇上吃痛,一股血腥味萦绕在齿间。
他竟然……咬她!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脸上青筋暴起,似乎用尽浑身力气才压抑住自己的满腔怒火,用充满怨恨却又哀伤的眼神注视着苏云,而后用极低沉甚至带着颤音的话说道:“我的确是疯了,才会爱上你这个不要脸的妖女!”
他猛地甩袖径直冲上了山头。
苏云痴痴地摸着自己的唇,唇上一点鲜红甚为醒目。他的话一直徘徊在她耳侧,她呆立半响,此时此刻,她的脸竟比天边的火云更加通红炽热。
但是叶轩正往那些墓碑走去!
不能让他看见那些墓碑!
苏云如梦如醒,飞快地追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