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芷青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会遇上这样不讲道理的人。
刘嵩逼着她要跪在刘婆子灵前忏悔,说她罪孽深重,害的刘婆子身故。
叶芷青盘膝坐在刘婆子灵前,她明知道刘嵩已经失去了理智,却不肯迁就他。她闭着眼睛,低低道:“你母亲是为何而亡,你自己心里清楚,又何必将罪责推给别人?”
刘嵩目眦欲裂:“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又何必想着多弄些金珠银宝来做聘礼?”
叶芷青都快被他逗乐了,但因对方表情太过沉重,她自己所遇之事乃是两世加起来都未曾想象的荒谬,到底还是冷笑了一声:“你到底是因为自己的贪念而害死了你的母亲,还是因为我?我可曾暗示过你,与你有任何约定?可是与你讨要过金珠银宝?”
刘嵩被她问的哑口无言,他早在衙门里就领教过叶芷青的伶牙利齿,此刻却使也了撒泼的手段,只恨不得她能跪在刘婆子灵前,磕的头破血流,方能消除心中恨意。
“你个贱妇,明明就是你害死了我娘,还要狡辩!”
叶芷青叹一口气:“你家中出事,固然令人同情,可做人不能这样是非不分。若是你娘因为我而亡,就算赔她一条命,我也二话不说。我小的时候,家中母亲待我不好,还把我当丫环看待,常常无故责打斥骂。每次母亲打了我,我心中郁愤难消,便要偷偷将小弟弟拧掐泄愤。长大之后回想起来,才会明白自己当时为何要这样做。因为自始至终,对我非打即骂的是我的母亲,而不是小弟弟,小弟弟是无辜的。但是因为我的力量不足以与母亲抗衡,所以便要拿弱小的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弟弟来泄愤,还要为自己找借口,觉得他是母亲生的,因为他我才被母亲责难。打的次数多了,还认为自己的做法正确无比。你现在做的,与我那时候做的又有何区别?”
她其实说的是前世之事,叶妈妈生了儿子之后恨不得拿女儿当丫环使。却不知道同样的经历在杨婉青的身上也重现过。世上之上大抵都有共通之处,人总是慕强而藐视弱者,当强者难以撼动,心中郁愤难消,便会迁怒于弱者。
刘嵩因其母亡,明明是淮阳王府家奴所做之事,但因为淮阳王地位太高,对于他来说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是母亡心伤,便将此事迁怒于弱小的叶芷青。
叶芷青一眼便看透了他行事以及心中所想,原本不想戳破,可是她不想无缘无故背负一条人命,屈从于刘嵩的恶行,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秦宝在旁边听的心惊肉跳,只觉得这位叶姑娘说的话句句在理。他之前还不明白刘嵩怎么就跟得了失心疯似的,非要将此事扣到叶姑娘头上,听了她的话顿时恍然大悟。但又怕刘嵩恼羞成怒之下,做出不可挽回之事,扑上前去抱着刘嵩就哭:“大哥,此事千错万错,都是当初我们不该怂恿的错。大娘被淮阳王府的人推倒,咱们只能咽下这口气,可叶姑娘说的在理,你不能一错再错。”
他其实胆子并不大,京中许多专做这一行的,设了仙人跳,有年轻漂亮的姑娘勾引富户公子骗取钱财之事不胜枚举,然而刘嵩带着他们不过是讹些小钱,却从不曾做过大买卖。
此次算是铤而走险,原以为是外地的富户公子,东西丢了报了官,找不到也只能自认倒霉,哪知道却栽到了淮阳王的手里。
其实被官差抓捕的时候,秦宝都快吓的要尿裤子了,全凭平日那一点点胆气撑着。后来刘婆子一命抵一命,他们才被放还归家,他心里其实是有些庆幸刘婆子出事的,不然如今他们可都已经被打过了板子流放边塞了,此生哪得有命回京。
刘嵩被叶芷青一席话说的羞愧欲死,扑倒在刘婆子棺木前放声大哭,几欲撕心裂肺。
叶芷青盘膝坐着,似无所闻,直等他哭的累了,才似寺中入定的老僧一般,闭目念诵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刘嵩一腔郁愤悲痛,总想找到发泄的渠道,方才叶芷青开口说话之时,他几乎要上前去将她拳打脚踢,想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可是就算到了这时候,她面上那种平静无波,问心无愧的神色也让他止步不前。
这毕竟是他曾睡里梦里心心念念的姑娘,多少次想过能将她娶回家来,也曾羞愧于自家的贫陋。她终是被他掳了来,可她盘膝坐在那里,似对周围环境并无所觉,刘嵩甚至有种错觉,她这种镇定的气度,好像无论是富贵人家,还是贫巷陋室,似乎都不能动她分毫。
他还记着她在京兆衙门之上与他的对峙,如果是别人家的女儿,恐怕被提审上堂就已经羞愤欲死,恨不得一头撞死,以证清白。可她凭着自己的胆识为自己清扫污名。
刘嵩没有读过什么书,听过的忠孝节烈的故事都是茶楼上说书先生嘴里讲过的。但是叶芷青坐在灵前,并不曾被他的虚张声势凶神恶煞所吓倒,而是徐徐道来,他却好似见到了说书先生口中侠肝义胆的女子。
灵前三个人里,秦宝是最担心的。他拦着刘嵩,生怕再出了事,到时候大家都脱不了干系。分明已经侥幸脱险,若是再有牢狱之灾,可不是白送了刘婆子一条命。
长夜漆黑,唯有灵前一点火光,却静谧一室。天色渐渐发白,叶芷青从容起身:“公子若是再无他事,我便先回去了,家中婢女若是醒来,恐怕要四处寻找,万一报了官,你娘的丧事恐怕都无人主理。”
刘嵩木呆呆坐了一夜,流了半宿的眼泪,耳边听得她轻柔的说话声,然后是她的脚步声出了灵堂,渐渐从院子里走出去,走到大街上去,也许还要走向更遥远的他从来不曾去过的地方。她从哪里来,他通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两个人只是一场偶遇,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是却分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似种子一般,在他心里落地生根。
叶芷青回家的时候,虎妞已经醒了过来,她正急匆匆想要往里正家里去求助,却与进门的叶芷青差点撞了个满怀。她紧握着叶芷青的手不放,眼泪都下来了:“姑娘……”她年纪虽小,却知道女儿家被人掳走一晚上,会发生些什么可怕的事情。
从前她家邻居的女儿去进香,失踪了一天一夜,后来被家人在一座野寺里找回来,就上吊自杀了,有人说她失了贞洁,就算死了也不干不净。
虎妞紧握着叶芷青的手,生怕再一次把她弄丢,将她拖进院子里,慌忙关上了大门,这才颤声哭道:“姑娘,你千万别想不开啊!你不能丢下我!”她怕叶芷青寻了短见。
叶芷青莫名其妙的看着这哭包:“我好好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她稍一想想就知道虎妞担心的是什么,当下笑着安慰她:“我无事,只是那人家中母亲新丧,他自己守灵害怕,就想找个人做伴,就来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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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妞骇然:“哪有……哪有这样的道理?姑娘难道不怕?”
叶芷青掸掸膝上的尘土:“我从未做过亏心事,有什么可怕的?”其实怕也是极怕的,只是她能拼的只有这一条命,人在失无可失的绝境之下,求生的意志占了上风,便会生出莫大的勇气。狭路相逢勇者胜,刘嵩心里发虚,最终还是败倒在了她的勇气之下。
她暗暗庆幸自己赌对了,刘嵩到底良知未泯,否则会做出什么事儿,谁知道呢。
主仆俩一夜过的惊心动魄,天色才亮,虎妞将她送到房里,才烧了水洗漱收拾整齐,早饭都还未做熟,院门再次被敲响。
虎妞前去开门,却被门口的阵势惊呆。
她家寻常窄门前,正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车旁边坐着个年轻男子,打扮华贵,以虎妞的眼力,完全瞧不出这个男子身上的配饰有多值钱,但是他腰间剑鞘上配着的宝石,定然是极富贵的人家才有的。
而这男子身后,跟着四名侍卫,其中一名上前打听:“请问,叶姑娘是住这里吗?”
方才他前去里正家问话,那家人见得这等排场,几乎有问必答。
虎妞出于小民百姓对于权贵富户的敬畏之情,傻呆呆点头:“我家姑娘是姓叶。”那年轻男子顿时眉开眼笑:“正好,本王找的正是叶姑娘。”他率先下马,越过虎妞往里闯了进去。
叶芷青听得门口喧闹,才从正房出来,抬头就瞧见了淮阳王,顿时暗道晦气。女人总有一种可怕的直觉,譬如眼前的男子眼里的目光便很是直接,叶芷青本能的不喜,但还是好声好气道:“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淮阳王早就觉得叶芷青不似小家碧玉,听得这话便道:“你读过书?”
叶芷青:“略识得几个字。”这位是闲的没事来查户口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