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外放察哈尔
日子就在李荣保和钮钴禄氏的僵持中过去。即使富察府的两位主子一个云淡风轻,一个随心所欲,阖府的下人们也隐隐感到了一股压抑沉闷的气氛,说话做事更谨慎小心几分。倒是那办事不利的丫鬟见东窗事发,整日里战战兢兢,心神不宁。
直至年底,大家都稍微松懈了心情,准备欢度春节之时,府里忽然出了一件大事。富察家的掌上明珠——大姑娘出痘了!出痘,也称天花。天花是传染性最强的疾病之一,能在空气中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在医疗技术落后的清朝,天花的治愈率极低。目前成功治愈的例子有康熙皇帝,可他亲爹顺治皇帝也没有逃过天花这一生死大关。
皇家尚且如此,何论百姓家?钮钴禄氏听说宝贝女儿得了天花,此刻正在发高热且神志不清,心内一阵剧痛,用手扶着针扎似的额头就要晕过去。和嬷嬷也慌得六神无主,只得咬着嘴唇硬生生忍下,把钮钴禄氏扶到火炕躺下,道:“太太,这可不是害怕的时候呀!姑娘正在危急关头,太太可不能乱,您是府里的主心骨呀!”
钮钴禄氏用手狠狠的掐了一下大腿,疼痛唤回一丝清明,她撑起身子坐了,将背脊挺得笔直,一一吩咐下去:“即刻上报太医院,紧闭府门,所有人不得外出。姑娘院子里的人也不能出来,其他人也不得进去。让府里所有出过天花的人到正院集合。让人通知老爷,问问看能否请一位太医来为姑娘诊治。”
底下一干奴仆接了令,各自去办事不提。
见正房里只剩和嬷嬷陪着自己,钮钴禄氏一下子就失去主母气势,瘫在炕上。和嬷嬷忙端了杯滚热的茶给钮钴禄氏,劝道:“太太,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必能度过大难。”
钮钴禄氏一口饮尽热茶,揉着胸口喘气,道:“嬷嬷说的对,素怡那么聪明懂事,一定不会弃额娘而去,她肯定会好起来的。”想起女儿的一篇孝心,钮钴禄氏呜咽出声:“我做了什么孽呀,老天要这么对我的女儿!”
和嬷嬷老泪纵横,轻轻拍打着钮钴禄氏的背,道:“太太,姑娘自打出生都没生过病,没让您操一点心,可见姑娘的身体底子康健。俗话说,大难过后必有后福,姑娘挺过这次,尔后再无病无灾。”
钮钴禄氏挣扎着坐起来,道:“我要去照顾丫丫,丫丫那么痛,我要去陪着她,鼓励她。”
和嬷嬷连忙按住钮钴禄氏,道:“太太,您可是没有出过天花呀,被传染了如何是好?”
钮钴禄氏定了定神,冷静的拍拍和嬷嬷的手臂,道:“嬷嬷忘记了,我小时候可是接种过牛痘的,必不会被传染。”
和嬷嬷皱眉想了想,确实有那么回事儿,只不过当时她恰巧回家照顾重病的丈夫,对此事的印象很淡。她点点头,道:“那跟着太太来富察府的几个丫鬟也是种过痘的?”
钮钴禄氏道:“对,我的三个丫鬟是种过痘的,喜枝却是自己出过痘。我带着几个丫鬟照顾丫丫,和嬷嬷你就在这里等着老爷回来。另外,让人去请大奶奶和二奶奶主持府务,她们有经验。丫丫生病的这段日子,富察府就全靠你们了。”
和嬷嬷是从没有出过痘的,也就不去给钮钴禄氏添麻烦,郑重的应道:“奴才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等待姑娘康复。”
钮钴禄氏的四个陪嫁丫头有两个嫁给了铺子里的管事,钮钴禄氏身边只留下喜枝和喜叶两人。此时,她把喜叶招来,再带着府里出过痘的丫鬟婆子一起往女儿的院子而去。
绮春院。
素怡满面绯红的躺在床上,小扇子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因为高烧,她失水厉害,往日红润饱满的嘴唇已起了干皮。
喜枝拿了干净的棉球蘸水后一下一下的浸润着姑娘的嘴唇,紫陶不停的绞干帕子给姑娘换搭在额头上。炕桌上一盘水仙花耸拉着脑袋,毫无精神。
钮钴禄氏进来四下打量一番,立刻道:“把窗户打开。喜枝喜叶把姑娘抱上床去,小心别弄疼姑娘。”回首点了几个婆子,道:“你们去厨房烧开水,姑娘用的器具全部都要用滚水烫两遍。”见炕上无人打理的水仙碍眼,便让紫陶端出去。
如此安排一番,不过两刻钟,本应当值的李荣保风风火火的赶回家中,顺道带来两位太医。三人直接进了绮春院。
钮钴禄氏的药铺里已送来一大推药材可供使用,太医便拿出药方子让人照着煎药。两位太医一个姓周,一个姓吴,都是对天花比较有经验的老人。
周太医道:“那药煎好后,每人服用一碗,可以预防传染。至于姑娘的病,还需我们亲自诊断后,才能下方开药。”
钮钴禄氏也不回避了,行了个福礼,道:“有劳两位太医。”便带着周吴二人进了内室。
喜枝喜叶早已准备停当,只等太医过来。周太医年逾六十,先行一步诊治,认真问了喜枝几个问题方罢。吴太医也照例诊治一番。
钮钴禄氏带着二人出了女儿的卧室,商量病情。原本不安的走来走去的李荣保赶紧过来。
见周吴二人脸上并无多大忧色,夫妻俩都松口气。朱陶给几人上了热茶,周太医浅酌一口,迎着李荣保夫妻期待的眼神道:“幸而姑娘身体健康,此病虽凶险,若是没有意外,于姑娘却无生命危险。只要按着方子喝药,等痘子出尽,便能痊愈。”基本上是废话。“当务之急是尽快解决姑娘的高热不降问题。”
李荣保急道:“还请两位太医开方子吧。”
周吴二人对视一眼。周太医叹口气,道:“大人有所不知,老臣奉圣上之命为姑娘诊治,本该尽心尽力。然而,实话告诉您,这散热方子未必有效,姑娘在昏迷中也未必喝得下。”
李荣保的眉心几乎打成死结,拱手道:“如此,还是请太医开方吧。只要有一线希望,咱们都要试一试。若是小女得以痊愈,我富察家都会感激二位的恩德。”
钮钴禄氏怔怔坐在一旁,并不插言。待周吴二人前去书房开方,钮钴禄氏才开口道:“老爷,我听说过一个法子可以降温。”
李荣保惊喜的回头,道:“贞儿知道?那赶快去!有什么需要吗?我立刻叫人去办。”
钮钴禄氏点点头,道:“我听家里的老人说过,用烈酒擦拭身体可以帮助降温。我这就去试试看。”——估计这个时空有穿越前辈哦。
李荣保连忙道好,吩咐人去拿了几坛最烈的酒来。
钮钴禄氏将李荣保劝离,自己坐在床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为女儿擦拭,眼泪却成串的掉下来。她自责的喃喃道:“丫丫,额娘的宝贝儿,快醒来吧,是额娘对不起你。额娘没有照顾好你,让你生病。额娘早该想到为你种牛痘的,如今我的宝贝也不至于受这份罪。”女儿是她的命根子,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她舍不得女儿受一点苦,即使是种牛痘。当时的她也是熬了三天才好了。
昏睡中的素怡眼角滑下一滴清泪,努力张了张嘴,却未发出声音。
钮钴禄氏连忙把耳朵凑过去,只听见女儿细细的说:“额娘,别哭。”她胡乱抹干泪水,道:“好闺女,额娘不哭,你也要早些好起来。”
素怡蹙着柳眉,抿抿嘴角,还是轻轻的“嗯”了声算是答应。
钮钴禄氏心花怒放。她的乖女儿神智是清醒的,表示女儿的求生意志强烈。她顿时骨头也不酸了,只一心一意的照顾女儿。
一边的喜枝喜叶二人才松口气,相携离开,把房间留给母女二人。
且不说绮春院里母女俩如何心有灵犀,再说坐在书房里的李荣保也心痛难忍。最近他和王氏打情骂俏,难免忽略了女儿。今日忽闻女儿得了天花,才发现自己已经一个月没有看见女儿,女儿也许久未主动来外书房和他说话了。
外书房里摆设如旧,似乎还能看见女儿昔日的笑靥和妻子宠溺的双眼。那时他多么得意啊,妻子贤惠美丽,女儿聪明伶俐,儿子上进勇敢。捋着美须出了会儿神,李荣保的嘴角上弯,眼眶却湿润了。
外面大雪纷飞,寂静的书房里只听见雪花簌簌下落的声音。李荣保看着桌上的砚台,释然的轻轻一笑,眼神却坚定了。
不知是因为钮钴禄氏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是因为素怡的身体由来健康,当天晚上,素怡便退了烧。顺从的被灌了几日的苦药汁子,痘子终于完全发散出来。钮钴禄氏和喜枝喜叶三人轮换着整日整夜的守着素怡,就怕素怡痒得受不了去挠痘子,即使痊愈后也会留下疤痕。
再次感谢亲爱的漪澜表妹和神奇的冰兰果子,经过这一场大病,素怡的容貌不仅没有受损,反而变得好看了些。由于她病后体弱,身体变得纤细好看,倒有些少女的风韵了。
半个月后,富察府解禁。钮钴禄氏派人一打听,才知道京城里很多大人孩子都染上了天花。太医院连轴转了一个月,才把疫情勉强控制住。即使如此,最后也有不少人因此死亡。钮钴禄氏叹口气,女儿能够熬过此次大难,也算是极为幸运。她心里盘算着几时去智化寺还个愿,感谢佛祖保佑女儿。
李荣保和钮钴禄氏也借此机会和好如初。两人都未再提起富察府某个小院里伤春悲秋的侍妾王氏。王氏此刻巴不得当隐形人,也不出来制造偶遇机会之类了。而绮春院的那盆水仙花,却被醒来后的素怡上下研究了个透彻。
转眼到了丹桂飘香的时节。
自雍亲王突然来访后,富察府和雍王府就偶有来往。年节之时,雍王府还特地给素怡准备了礼物。这次素怡重病,四福晋也派人过来慰问了一番,又送了些珍贵的补药。
雍亲王有意提携李荣保,在八月里某日推荐李荣保为察哈尔总管,皇帝准奏。雍亲王向康熙说:“儿臣的几位阿哥,现在学习汉文,尚不算如意。我想请一位饱学满汉的席宾授教他们,已物色好一位先生,可不好张口,还得请皇阿玛帮个忙。”
康熙捋捋胡子,笑问近几年越发与世无争的儿子:“是谁能得你的看重呀?”老四向来心高气傲,难得有人能得他的赞赏。
雍亲王思索一番,便端着冷脸把李荣保家里的所见所闻,如实说了一遍。——可怜的姑娘,你又在皇帝那里挂号啦!
康熙对素怡早有耳闻,沉思一会儿,才开口道:“福敏是康熙五十二年的进士、庶吉士。此人很有涵养,老重沉稳,朕看可以。既然他正散职候缺,不如调入翰林院,这样也不伤富察家和气。”又道:“既然你推荐李荣保为察哈尔总管,那就亲自去一趟他府上传旨吧。”
雍亲王恭敬领旨出宫,直奔李荣保家。
这日,李荣保下班回家,在正房用了晚饭,便带素怡去外书房考校,也好修复父女之情。
素怡久不至此,未免有些陌生。她抬起头环视一圈,对阿玛笑了笑,道:“女儿新作一幅画,还请阿玛给女儿品鉴一下吧。”展开手里的画卷,平放在桌上。
李荣保感激女儿的体谅,笑道:“好好。阿玛来看看丫丫的画。”站到书桌前仔细观看。看罢,捋着胡子叹口气,道:“丫丫的画技进步很大。再过几年,怕是能超过阿玛了。”
素怡掀眸淡淡一笑,行礼道:“女儿要感谢阿玛和师傅的教导才是。”
李荣保正要说什么缓解尴尬的气氛,却忽然听见德祝在门外禀报道:“老爷,有圣旨到。”
一家人连忙更衣,焚香接旨。忙乱一通后,雍亲王进书房与李荣保闲谈,也把站在一旁的素怡给捎上。
素怡只有提起精神,给雍亲王行礼。
雍亲王想到上次拿了素怡的墨宝未还,便尽量亲切对素怡道:“我这里有佛珠一串,以作润笔之资。”捋下手腕上的佛珠要赏给素怡。他今天突然来李荣保家,并未事先准备好赏赐之物。
素怡瞟了眼阿玛,见他微颔首后,才垂着头接过佛珠,告退离开书房。大人谈话,小孩子不听为好。
雍亲王和李荣保幼时曾是同窗。当时的四阿哥便很欣赏聪明俭朴的李荣保,两人回忆起学习旧事来,滔滔不绝。可见雍亲王的话唠本质。
雍亲王道:“你善观天文之学,到了任上,如果见道什么祥祸之兆,可急信告之。”
李荣保拱手道:“奴才敢不用心。但天佐有德之君,天不欺人,人万万不可欺天,明心见性,天理也。”隐晦的说,顺天而行才是正道。
雍亲王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这江山应由有德之人来坐。”算是和李荣保交心了。
李荣保心里一颤,道:“奴才……”他是个纯臣,只忠于皇帝,此刻也不敢承诺什么。
雍亲王也不勉强。他摆摆手,止住李荣保的话头,道:“天色已晚,我就先回府了。”
李荣保送雍亲王出了大门,注视着他骑马走了,才擦干额头上的冷汗。
因福敏升入翰林院,不能来富察府授课,素怡便不再上学。她整日不是呆在房里看书绣花,就是去正房陪怀孕的额娘。
钮钴禄氏已有孕五月,肚子微微凸起。素怡经常摸着额娘的肚子给弟弟读书弹琴,以陶冶弟弟的情操。素怡精准的直觉告诉她,额娘这次肯定又怀的弟弟。
素怡看额娘一脸幸福,试探道:“额娘,阿玛什么时候离京?”
钮钴禄氏瞟了女儿一眼,手里剥着橘子皮,无所谓道:“八月底吧。怎么了?”
素怡张嘴吃了一片额娘递过来的橘子,呶呶嘴道:“额娘,你跟着去么?”
钮钴禄氏低头笑了笑,道:“额娘这个样子怎么去,不是给你阿玛添麻烦么?”
素怡摸摸额娘的肚子,道:“真好。女儿不用和额娘分开了,也不和小弟弟分开。”
钮钴禄氏点点女儿的额头,嗔道:“鬼灵精。你阿玛的事儿我已经安排好了。”顿了顿,见女儿认真看着自己,在心里叹口气,道:“我让苏姨娘和王氏陪你阿玛去。”
素怡眨眨眼睛,道:“怎么让她们俩去?”
钮钴禄氏摇摇头,道:“你四哥五哥都大了,到了娶亲的年纪。”便不肯再说。
素怡却听明白了。四哥傅义是嫡子暂且不提,五哥傅宽却是庶子,生母就是苏姨娘。苏姨娘已是四十岁年纪,早失了颜色,就歇了争宠的心思,唯一的希望便是儿子过的好。傅宽娶亲的事情势必要钮钴禄氏这个嫡母出面张罗。苏氏有求于人,只能顺着主母的心意把王氏拿捏住。察哈尔毕竟不是京城,气候也不怎么好,王氏那娇弱的身体受不受得了是个问题呀。
钮钴禄氏这手一箭三雕,不仅把闹腾的王氏收拾了,也敲打了花心的李荣保,最后为女儿报了仇。原来,素怡生病这事,乃是王氏一手策划导演的,那盘水里融了痘痂粉末的水仙花就是出自她手。王氏有点小心机,却看不清形势。自以为除掉素怡这个嫡长女,她再生下李荣保的女儿,就能把钮钴禄氏挤到天边,以解这两年来被锁在小院子里绣花的憋屈。事成之后,她再拿女儿安慰丧女的李荣保,她必能提升在李荣保心里的地位(王氏的女儿还不知道在哪里)。说不定她能弄个侧妻当当——你看宫里的德妃乌雅氏还不是以包衣之身位列四妃之一,奉命管理偌大一个后宫?
钮钴禄氏见女儿眼神一闪,便知道女儿了解了个中深意。她拉着女儿的手道:“丫丫以前还小,额娘没有给你讲过这些,今天额娘就给你讲讲。”
素怡端正身子,认真听额娘的宅斗经验,这些都是嫁人后的必备素质呀。
钮钴禄氏让喜枝与和嬷嬷去守着大门,自己轻声给女儿分析:“自古以来,男子都是三妻四妾。不说古代,单说咱们康熙朝,宠妾灭妻的事情也不少见(如大名鼎鼎的顺治帝)。以咱们家的地位,丫丫以后肯定是要做当家主母的。这如何处理好房里事,便要看你的手段了。额娘这么说,不是让你去耍阴谋诡计这类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首先要立身持正、问心无愧。旁门左道的东西也许有效,然而有限,靠阴谋诡计永远也做不成大事。整天想着勾心斗角,你会迷失原来的自己。”
钮钴禄氏慈爱的抚着女儿的黑发:“很多事情不必自己出手,也能得到好结果。比如你阿玛,如果他偶然知道王氏是幕后黑手,那么王氏还能活着回到京城么?”
不能!素怡暗道。阿玛的人品,素怡还是相信的;自己在阿玛心中的重要程度,素怡也是有把握的。所以说,额娘兵不血刃就报了仇。
钮钴禄氏搂住女儿,耳语道:“额娘的宝贝女儿,一定会成为一个完美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我饿死啦。写了一个下午。把加更算在里面啰。其实,你们要看两章我也可以分开的。虽然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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