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层层涟渏

快到京的时候, 马车在路上有些意外的停了下来,起先我并未在意,但等了一阵, 仍旧还没有重新出来, 便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了。因为这一路回京, 可谓是浩浩荡荡, 大张旗鼓, 这样的事几乎没有碰到过,而且护送额伦特和康泰灵柩的这些护卫都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便更畅通无阻了。

于是我只是侧了侧身, 仍旧靠坐着在马车内,闭着眼睛并未理会。过了好一会, 一个熟悉的怒喝声隐隐约约传来, 听到这个声音, 我却有些兴奋,急急地掀开马车帘子, 眼睛追着这个声音找去。果然看到了一个很久未见,但在此时却让我觉得异常激动的身影。我连忙跳下马车,快步走了过去,在那人身后朗声笑道:“好些年没见,十爷的这臭脾气怎么还是没改改, 哪里有这样的敦郡王?”

这人听见我的声音, 骑在马上的身形居然微晃了晃, 挥鞭的手也停在半空中, 像是忘了放下, 继而却猛地转身下马,一双牛眼鼓得如铜铃般大小, 三两步就来到了我的跟前。这人不是十阿哥胤俄还会是谁?只见他定着眼睛死看了我好一会儿,没敢出声,牙缝中恍惚挤了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怎……怎么会……你果真……”我见状冲他眨了眨眼,微笑道:“可……可不……可不就是……我了吗?”

说完,我已经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十阿哥见我笑了起来,这才顿悟了似的,也不去恼我学他说话,终于兴奋地大叫道:“果真是你!果真是你!”听见我们两人的对话,另一个人从十阿哥身后转上前来,我转眼一看,却见是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轮廓分明的脸庞上,剑眉收敛着英气,宝石般的黑眸带着一泓深潭,薄唇轻抿,身着银灰白莽长袍,外罩紫缎鹤氅,气宇轩昂,跟十七倒有几分相似,但又不敢肯定,一时间竟想不起来是谁。

微凝之间,十阿哥已经跟着我的视线看了过去,随即笑道:“才几年没见,你就不认得他了吗?他是老十七,胤礼啊!”胤礼,我听十阿哥这么一说,恍然大悟,心想难怪觉得眼熟,原来是他!上回在天津看他的时候,似乎还是一个略显稚嫩的少年,如今似乎也只是在转眼间,他却已经长成二十来岁的青年了。我欣喜地偏着头向他伸出右手,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了:“我是紫菁,‘再次’认识你很高兴!”

十七听我这么一说,微愣了一下,但很快也想起了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也是这样跟他打的招呼,白皙的脸庞上居然闪过一抹红晕,微抬了手,却又停在原处,眼睛望着我,里面闪动着熠熠的光亮。我见状,心里已经快笑翻了,伸出手去拉过他的手与我相握,使劲儿握着他的手上下摇了几下,方才抽回手来笑望着他。十阿哥在一旁见了,重重地拍了一下十七的后背,眼睛却望着我笑道:“还愣个什么劲儿?除了她,谁还有这么多稀里古怪的花花样子?”十七被十阿哥拍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脸上已经再也看不到一丝青涩的痕迹。

十阿哥也没理会,自顾自地问道:“你怎么会跟着一路回京来?这几年你……”言语间的担心明显多于质疑,我听他这么一问,知道他素来直肠子,想到什么说什么,也不在意,转身刚想答话,却感觉身上一暖,回头一看,却见是十七将自己身上的那紫缎鹤氅脱了下来,披在我身上,见状我刚要开口,十七按着我的肩,却看也没看我的说道:“回京还有一段路程,咱们有的是说话的机会。今年京里比往年冷许多,你为你兄长之丧忧虑伤心,更该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我望了十七一眼,看着他的侧脸望着前方,心想如今的十七已经俨然成了能够独挡风雨的天家皇子,再不是那个会与兄弟意气相争的少年了,不知道这对他来说,算不算是一种成长的必经之路呢?想到这儿,我微侧了脸,回头对他说道:“不碍事的,我身子好的很呢……”话未说完,十阿哥已经打断了我的话:“哼,你别逞强,也不知道你体内的余毒清尽了没,太医给的药你也不当回事……算了,我们也要赶回京,你随我们一路回去,到时候叫张太医再给你把把脉!”

十七听了十阿哥的话,眉头越蹙越紧,抿着唇不说话。起程赶路的时候,又亲自在我坐的马车检视了一翻,方才让我上车,自己又策马跟在一旁。好几次我都想笑他,就想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一样,与他玩笑两句,但突然之间又觉得十七如今已经长大了,大到已经不会让我再可以放肆地与他玩笑的年龄了。也许他已娶了福晋,做了阿玛,再不会是以前那个有着红扑扑的脸蛋,与我一起在御花园抹积雪玩的少年了。

一路往京里赶去,天气是越发的冷了起来,但想着回到京里,就会见到那一张张让我思念的熟悉面孔,我心里却因为难抑的激动,越发的滚烫了起来。我得了空总是向十阿哥问这问那,他也不知是嫌麻烦还是不想多说,总有些支支吾吾的,幸好我素知他历来如此,也懒得跟他生气,转而去问十七。十七如今不像少年时那样与我无话不谈,多了些许的含蓄与深沉,但也这算是皇家子弟的一种特殊气质吧。

我们一行落脚在九阿哥的一处别院内,这里布置清幽,虽不显山露水的,但也别有一番韵味。夜里,我想着再过两日,应该就能到京了,翻来覆去的有些睡不着,便起身往院内走去。刚走到前院,就听见有声音,循声而去,却见到十七此刻正在月下舞剑。手中一柄长剑尤如赤练白虹,月色下闪动着灼人的银光。我不想打扰他,就静静地站在树下,看他舞剑,心里浅浅地想从他如今这气势如虹的身姿里,找出当年的身影来。

正在愣神中,十七却已经收了剑,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跟前,出声问道:“夜里凉,不要在这里久站!”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回过神来,抬眼望向他,十七虽未气喘吁吁,但一张俊脸也是透着猩红,微露薄汗。我掏出手绢递给他,示意让他擦汗,他却不接,仍旧像小时候一般,有些赖皮的直接俯下头,将脸凑了过来,我呵呵一笑,也未多想,拿起手绢一面替他擦汗,一面说道:“小十七如今长得比我还高了,怎么还是如此赖皮?”

十七抬起脸来,深望了我一眼,却笑道:“紫菁,叫我胤礼!”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却格登跳了一下,又抬眼望了他一眼,见他那宝石般的黑眸里似笑非笑,也就撇了撇嘴,收回手,走到一旁,一面将他的长袍递给他,一面笑道:“小十七就是小十七,还胤礼呢?”十七跟着走了过来,也不接过长袍,只是习惯性的伸了伸手,示意让我帮他穿上长袍,我瞪了他一眼,见他不理,又怕他受了凉,也就替他穿上长袍,正围着腰带,十七的声音从我头上传来:“我已经长大了……”

我听他这么一说,头也没抬地打断了他的话:“是啊,才几年没见呢,小十七长大了,连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可见……”十七闻言却突然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滚烫,沁着涔涔的汗水,声音有些沉沉缓缓地:“可是紫菁你没变,一点都没变,还是胤礼心中的那个紫菁……”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有些慌乱,忙抽手出来,猛地在他额头上打了个爆粟,呵呵笑道:“你就会说好听的来哄我开心……还有,你如今也是娶了福晋的人,做了别人的夫君,过不了多久,还会做孩子的阿玛,了,怎么还这么没个遮拦地胡说,让别人听个只字片语的去,还不知生出些什么事来呢!”

我从十阿哥嘴里已经知道如今十七已经娶有了福晋、侧福晋,便有些半开玩笑的跟他说了这番话,是想让十七明白我话里的含意,十七听了我这话,果然顿时愣在当场,原本有些猩红的脸,此时却霎时白了,目光有些散乱,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握成了拳,又渐渐展开,继而又用力握成拳头,月光下,我看见他的指节淡淡的泛白,心中不忍,脑子里浮现出当年那个有些孤独、有些执拗、有些桀骜的少年模样。

月色有些淡淡的,在云里蒙上了面纱,十七的眼睛望着我,里面的空洞慢慢的也蒙上了面纱,他心中的情绪一点一滴的的收缩,收缩的疼痛却又被他咬碎在牙缝内,一点一点的咽回。我难过起来,想着她的母妃勤嫔在宫中地位不高,又好强善妒,不得康熙宠爱。因此他自小在兄弟中是不大受重视的,且不说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这些年长的兄长忙于争权夺位而无睱顾及于他,就是年纪相仿的兄弟们也没有与他特别相好的,这本是皇家子弟的生存规律,他如今看来是帮衬着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他们办事,但日后为了在在皇家的权利盛宴中争得一席之位,又去依附着四阿哥、十三阿哥他们,可这又何偿是他心中所愿呢?但一想到这儿,我还是忍不住难过起来。

思及此,我拿过雪褂替他披上,又扶正了丝绒的缨带,一面细细地打着结,一面若无其事的笑道:“好了……如今怎么还是这性子,动不动还跟我呕气,以后回宫在皇上、兄弟们跟前可得忍着些,日后艰险犯难的事还多着呢,哪里就……”话未说完,十七却突然打断了我的话:“你好容易才走得远远的,怎么又回京来了呢?你不该回来的!”闻言,我抬头看向他,月色下他脸上的莹莹薄汗泛着层层光亮,眉宇间的关心流露无遗。

我摇头不语,十七俯头看着我,好一阵,突然轻声笑道:“不管怎样,能再看到你,我总是欢喜的!”一抬眼,看见十七的笑容,突然想起许多年以前那个自带两个红苹果的脸蛋,不由得也放开心绪地笑了起来。十七见我笑了,看着我愣了愣神,又微偏了头似乎想了想说道:“你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我刚想说话,却听得院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马蹄声,转瞬听得侍卫的声音:“九爷到了!”

闻声我禁不住往院门口迎去,还未走到,却已经听到九阿哥有些急迫的声音,带着一种热切、一种忧虑,沉声问道:“……人呢?”说音未落,人已经来到了跟前。我站在原处望着他,只见九阿哥猛一见到站在月光下冲他浅浅笑着的我,顿时呆在当场,半晌,方才一步一步慢慢地向我走近。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眼睛也渐渐微眯了起来,似乎不想让他那灼热的疼痛流露出来。待终于走得近了,他停了下来,一语不发。

我看着他明显清瘦了许多、但依旧俊美无俦的面庞,浅笑道:“我一切都好!”此话一出,九阿哥眼中明显释然着欣慰的情绪,一圈圈的晕开了来,最后在他舒展开的眉间化作一团雾气,消散在淡然的月色下。“那就好!”九阿哥启唇缓缓吐出这几个字,这几个字似乎有些沉重,带着他的心事,卷着他的牵挂,缠着他眷恋,在看到我的这一刻全化作了这最简单的三个字。

“怎么都杵在这儿?要说话到屋里去说!”随后而到的十阿哥,那招牌似的宏亮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我和九阿哥之间的这种微妙的静默,九阿哥却早已是面色如常的出声道:“今儿晚了,都歇了吧!”我微点了点头,回身欲走,一转身,却见十七站在我身后一动不动,有些漠然的表情看不出里面的情绪,我垂下眼睑,只当什么也没看见,自顾自的往我住的屋内走去。

回京的行程并没有因为九阿哥的赶到而有任何的耽误,第二日,我们这一队人马立即马不停蹄地往京里赶去。路上歇脚的时候,九阿哥似乎有话要对我说,最终却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就像我的离开也不过一两天而已,并没有太多需要叙述的话题。我见他远远地站着,背影里的失落与寞然一时间竟是那样的突兀,便走了过去,在他身后说道:“九爷如今还没有想个通透、看个明白吗?”

九阿哥听到我的话,突然回过头看着我,眼睛里的挣扎那样明显,冷言道:“告诉我,为什么几年前你对我说的时候,我想不通、看不明的事,为什么如今我仍旧想不通、看不明也放不下呢?”我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九爷本是性情中人,有些事执着于中,自然不愿放下。”九阿哥闻言突然毫无征兆地一伸手,揽住我的腰,往他怀里一带,让我紧紧靠在他的胸口。我完全没有防备,几乎跌进他的怀里,轻呼出声,尴尬的挣扎了几下,急道:“九爷,快放开紫菁!”

九阿哥一动不动地抱着我,箍在我腰间的手臂却渐渐收紧,他的下颌抵在我的头顶,轻轻摩梭着我的发,我怒气渐升,挣扎中我刚想说话,九阿哥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眷恋与一丝哽咽说道:“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你明明就在我面前,却又离我那么远……留下来好吗,就算不是留在我身边,至少也留在我能看得到、听得到、感觉得到你的地方,就算真的到了你说的那一天,我也不会遗憾!”

听到九阿哥第一次带着这样伤感的语气说话,我心里的空洞在蔓延着一种疼痛,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在心里对他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因为我今生已经答应了十四,要与他生死相随,所以我再没有任何承诺可以留给你,虽然我还是会为你牵挂,为你担心,为你心痛……九阿哥也许感受到被他抱在怀中的我,一语不发的沉默已经给了他答案,终于,万般不舍地放开了我,有些自嘲地冷笑道:

“以前你心里有十二弟的时候,眼睛便只看得到他,看不到别人,为什么如今你眼睛里还是看不到我?”闻言,我一愣,仰脸看向九阿哥,九阿哥却已经不着痕迹地放开了我,迈开一步,站在我身侧,对着正走过来的十七说道:“起程吧!”

再见到十二,正如九阿哥所说,看着他,眼睛里却没有了他。

丧礼过后,进宫谢恩,我本不该去,但康熙却下了旨,只得跟着阿玛和宗查木一起进宫给康熙磕头谢恩。在乾清宫跪着等了不多久,康熙身夹着一股寒风便来了,又是磕头,又是谢恩,忙活了好一阵,刚想跟着阿玛退下,康熙却留下了我,让我的阿玛和二哥先出殿去候着。阿玛他们领旨退下后,康熙又摒退了众人,让我站在乾清宫内回话,尤如当年我在乾清宫当差的时候一样。只是须臾间,我发现康熙明显老了许多。

过了一个多时辰,等我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冬日的暖阳已经早早的开始西下了。候在门外的李德全见我一出来,似乎长出了一口气,冲我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就赶忙进殿去侍候着了。□□占和宗查木见状忙迎了上来,悄声问我康熙都问了我些什么,我说只是问了些远在西宁的十四的情况,□□占点了点头,宗查木接过话去说道:“皇上准了你去娘娘那儿磕头吗?”我点头道:“准了,二哥你和阿玛难得进回宫,也去见见娘娘吧!”

□□占摇头道:“你在宫里也呆了十年,怎么这点规矩也忘了,咱们是外臣,没有皇上的特别恩准,怎么能去见娘娘?”我点头道:“正是,怎么忘了这个!”□□占推了推我,说道:“你去吧,我和宗查木在宫门口等你!”说着宗查木也点头附合道:“正是,菁丫头你快去吧……”领路的小太监闻言忙上前一步,欲将我往定妃住的长春宫引,我心想虽然离开皇宫也有几年了,但皇宫却一点变化都没有,我自然识得去长春宫的路。于是我挥手示意不用,独自一人往长春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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