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前年母亲因病去世后,高岩曾多少次幻想能再见她一面。如今老天终于听到了他的心声,让他愿望以这种惊悚外加惊人的效果得以实现!
“妈?”高岩小心翼翼呼唤着面前比自己还年轻才少女版的母亲施羽萍,实在是想不透她为何要以这个模样出现在儿子面前。
然而,少女施羽萍对儿子的呼叫充耳不闻,而是顾自坐在那里不断地用手指擦拭着眼睛。
高岩这才发现,母亲好像在哭泣——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他只看到她蹙着眉头,一脸哀伤的样子,根本就看不到她脸上有眼泪滑落。也许,鬼魂是根本就无法真的像活人那样流出眼泪来的吧?
“妈,是我啊!”虽然眼前的这位是如假包换的鬼魂,而且样子与他记忆中母亲最后的模样相去甚远,但逐渐冷静下来后的高岩还是感到了由衷的亲切与怀念,于是壮着胆子,慢慢地走进了卧室。
这是他这么多日子来,第一次对自己可以看到鬼魂感到一丝庆幸,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因祸得福吧,现在他至少可以凭借这一点见到逝去的至亲了!
“妈,你是来看我的吗?”高岩慢慢地挪到了床铺边,对着依然坐在床上哭泣的施羽萍说道。
少女施羽萍依然在哭泣,生前就很白净的脸庞现在更是如白纸一样,没有半点血色,细长的眼睛中幽光如鬼火般跳跃不停,却始终没有一滴泪珠从里面流出来。
这时,高岩听到她终于发出了声音,是断断续续的哭声,却又与正常人发出的全然不同,忽高忽低,忽远忽近,一会儿像受伤野猫撕心裂肺的惨叫,一会儿像尖锐刺耳的风声!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鬼哭声?!高岩一下子停住了原本还想进一步靠近的脚步,心中刚刚才涌现的亲切与怀念之感在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说的惊惧——这,真的还是他的母亲吗?
僵在原地老一会儿,高岩才听清了她哭泣中夹杂的混乱话音:“爸……是我不好……我来看你了……爸……是我不好……”
原来,母亲来这里并不是来看他,而是来探望她的父亲的。高岩这才恍然大悟,母亲为何会以少女形象出现,因为据说当年外公去世的时候,母亲还不到二十岁。
明白了,母亲一定是为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未到故乡拜祭父亲而心存愧疚,这才现身于此,求得父亲的原谅。高岩一边琢磨着母亲鬼魂的心理,一边不由得担心这个时候外公的鬼魂会不会突然现身。
高岩觉得自己可怜的心脏今天承受的冲击已经是够多了,虽然外公也是他的亲人,但毕竟从未见过面,万一他要是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猛地从这个房间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他保不齐就因为心脏超负荷,直接晕倒在地了。
俗话说得好,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正当高岩一个劲地担心外公突然显灵时,只听得床铺上的母亲突然大叫了一声:“爸!”声音之惨烈,犹若肝胆俱裂!
高岩吓了一跳,马上就跳起来东张西望。但奇怪的是,房间里除了他和母亲的鬼魂之外,再无第三个影子。
正当高岩准备松口气的时候,床铺上的施羽萍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惨白的脸上眼睛瞪得史无前例地大,嘴巴一开一合,好像因为巨大的恐惧而根本就无法发出声音来。
“妈,你怎么了?”高岩颤声问道。
“啊,不!”少女施羽萍尖叫着朝前飞奔而去。
要知道,她的面前当时正站着高岩。也就是说,那一瞬间,她是穿过了儿子的躯体,飘然前去的!
高岩霎时觉得好像有一道阴森寒意扑面而来,一下子就冻僵了自己全身每一个细胞,冻得就连所有血管里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令他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这样诡异恐怖的状态在他身上持续了大约不到二十秒,接着他感到身躯好像又恢复了过来——虽然还是阴寒得要命,但至少已经能够自由行动了,于是连忙转身,追出了房门。
就在他奔出房门的那一瞬间,他看到母亲的鬼影如一条细长的游蛇,迅速地滑行在二楼狭长楼道的地板上,随即滑下楼梯,似一道烟雾,消失在了楼下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之中。
虽然鬼影消失,但他却依然听得到她悲哀惊恐甚至还带有点疯狂的哭声,在外面的浓沉的夜色中随风飘荡,徘徊不息。
忽然间,一道亮光劈开了夜色的黑郁,却带来了更为阴冷的晃白之色。
轰隆隆!
随着一阵滚雷翻动,今年的第一场春雷之雨从天而降。
大雨滂沱,铺天盖地,瞬间就吞噬了天地万物。远方浪潮声声,夹杂着如鬼哭狼嚎般的夜风嘶鸣,令这座小小岛屿的夜晚,更似地狱般阴森恐怖!
在这样的情况下,高岩真的没有勇气,继续去追逐母亲的鬼魂了。
“雷动三尺,海神发怒,怕是又有恶鬼在外面作祟了……”这个时候,叶明秀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上楼来,一眼瞥到呆立在楼道上的高岩,不禁愣了一下,问道,“阿岩,不是说要去洗澡吗?怎么站在这里发呆啊?”
“外婆,”高岩咽了口唾沫,稳定了一下情绪,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与正常状态时无异,“我妈,她……她生前,在她还很年轻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又或者有什么很伤心的事情?”
虽然滚滚雷雨声早已吞没了母亲鬼魂的动静,但刚才那凄厉绝望的鬼哭声如不醒的恶梦般依然还在高岩耳畔纠缠个不停。
要知道,在他的印象中,母亲一向是个冷静坚强的人,他鲜少见她落泪,更不用说是像刚才那般疯狂哭嚎了。
叶明秀稀疏的双眉间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川”字,讶异地看着自己的外孙:“你说什么?”
高岩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疑问,怕外婆起疑,最后又不忘补充了一句:“回到这里,我就老是想起我妈,很想了解一些她以前的事情。”
见叶明秀拄着拐杖想走上楼来,高岩马上就跑过去扶她。搭着外孙的胳膊,叶明秀叹了口气,怅然若失道:“你妈年轻的时候,唯一感到很伤心的事,应该就是她爸去世得过早了吧。”
“外公究竟是怎么去世的?”高岩又问道。
“怎么,你妈没对你提起过吗?”叶明秀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问道。
“只是大概说过是好像是生了什么病才去世的。”一直让高岩觉得难以理解的是,母亲口口声声说自己跟父亲感情很好,可是却又鲜少在丈夫和儿子面前提起父亲的事情,就连分年过节拜祭他时,也是一贯保持着一种哀伤却又沉默的状态。
闻言,叶明秀的神色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哝,许久才怔怔道:“她、她竟是这么说的?”
这时,高岩已经将外婆扶到了她自己的卧室内,让她靠床坐了下来。一听她那么说,他立刻就感到她似乎话里有话,忙追问道:“难道不对吗?”
叶明秀陷入了沉默之中,低头凝视着空旷的老式雕花木床,清瘦的侧影隐没于一旁五斗橱投下的阴影中,显得孤寂无依。
过了一会儿,她才抬头,混浊的眼睛里泛起了点点泪光,沙哑着声音道:“你外公并不是因为生病才去世的,而是淹死在海里的!”
“什么?”高岩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听得叶明秀又接着说道,“他就死在外面那个海滩上。那一日是大潮汛,你外公在海滩上挖牡蛎,等他发现时,潮水已经涨到了跟前,还没来得及跑,就让一个浪头给打到海里去了。”
叶明秀哽咽了一下,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才接着说道:“据当时在岸上看到的人说,刚掉进海里的时候他还拼命地往一块大礁石上爬,但没爬了几下,又被一个大浪给卷走了,这下就再也没浮上来过。”
汹涌涨潮……海边快被海水吞没的礁石……攀爬在上边的黑衣人……瞬间被巨浪吞没……今天是外公的忌日……母亲的鬼魂回来看望父亲……
当以上这一条条信息在高岩的脑海中疯狂撞击,最后汇聚成一个惊人的提示时,他踉跄地后退了一步,身子无力地靠在了身后的那只五斗橱上。
今天傍晚在海滩边,他看到的竟然是自己外公的鬼魂?!是多年前溺水而亡的外公的魂魄,穿越时空,在向他发出声嘶力竭的呼救吗?
“怎么了,阿岩?”叶明秀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连忙拄着拐杖,挣扎着起来要扶他。
“我没事,没事。”高岩朝外婆摆摆手,用尽全力撑直了身子,“只是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他喘了口气,又问道:“可是,我妈为什么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呢?”
“这个……”叶明秀见他没什么大碍,便放下心来,说道,“大概是因为你外公那天之所以会到海滩上去,是为了挖牡蛎给你妈妈吃。你妈为此而心怀愧疚,无法说出口吧?”
牡蛎?的确如此,高岩记得,无论是黑鹫山下的海滩也好,还是外婆家门口外的那片海滩也好,好多礁石上地爬满了灰白色的牡蛎,密密麻麻连成一片。
“可是你妈虽然白天吵着要晚饭吃牡蛎,那天晚上却没回家吃饭,据说好像是跟那个男孩子一起出去玩了,就连她爸为了去给她挖牡蛎而出了事都不知道。”叶明秀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喜是悲——也许是因为岁月久远,早已将一切悲喜都冲刷殆尽了吧?
“为了这个,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狠狠地打了她。也许是我下手太重了,从那以后,她就渐渐地跟我疏远了。”
高岩怎么都没有想到,母亲与外婆关系交恶的真相竟是因为如此。
想起刚才母亲鬼魂的哭嚎,他想,她终究还是为多年前那天自己的行为而心怀愧疚,所以才会在亡故后,在父亲忌日这天,化作少女时代的模样,重返故乡,像个孩子般哭泣着,寻找着父亲的踪影。
但她找到外公了吗?高岩很想知道,既然连他都能见到外公的亡魂,为何母亲却好像全然迷失了一般,只是一味地茫然寻找哭泣呢?
还有,她为什么好像根本就看不到就站在她面前、不断呼唤着她的儿子呢?
高岩第一次对死后的这个世界以及依然徘徊于这个世界上的鬼魂产生了些许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