奄若飙尘

宫中风云莫测,唯唯诺诺的郁久闾氏扶摇而成皇太后,占了太后的宫殿。而嫡后赫连氏只能偏居一隅,茹素念佛,打发余生。前废妃赫连玥宁搬出冷宫,陪在阿姊身边,然而疯疯癫癫,已是招人讨厌。前宠妃冯清歌搬入孤寂的西苑,以盛年而“养老”,好在皇孙拓跋濬和侄女冯雁陪伴身边,两个不足十岁的娃娃不知人世冷暖,每日读诗书、骑竹马、荡秋千,玩得不亦乐乎。

谢兰修也算得利之人,攀上宗爱这棵大树,被尊为太妃,仅次于两宫太后,又有“亲”女是长公主,她及时退步,不闻政事,倒也算是天心月圆、华枝春满。

她临出宫前,特意去看望老友冯清歌。冯清歌不冷不热地看着两个孩子玩耍,对谢兰修道:“我如今唯独羡慕你的自由身,其他的——”她忍不住要讥刺:“晚上能安分睡着就好。”

“偏偏就是如今睡得不好。”谢兰修像没听懂她话外之话,哀叹道,“夜夜难以成寐,鸡鸣即醒,满脑子纷杂。”

“哦?”冯清歌问,“可有先帝的影子?”

“有的。”谢兰修泪光点点,应承得坦然,“时时在我梦中,奄若飙尘,时而忽来,时而忽去。犹记得他对我点点滴滴的好处,如今却只有梦中重温了。秋时并不晚,夜里却经常冻醒,裹再多被子都没有用,还是不如他的怀抱温暖……”

冯清歌越发鄙夷她:“是呵,先帝之至宠信者,莫过于谢太妃了!这些旧日的情意,如今我听着都羡慕呢!不过,陛下身后,最挂念的孙儿,却落在这样的泥淖里,我虽然喜欢孩子,却舍不得他堂堂的皇孙,在我这鬼冷的地方腌臜掉了。”

谢兰修凝望着拓跋濬,仿佛是拓跋晃小时候,她隔得老远、满心羡慕地遥企一样。“清歌,”她突然道,“太子的这一支骨血,是先帝口口声声的‘世嫡皇孙’,不免为宗爱所忌。他愚且鲁,不问事,锁禁深宫,长于无权无势妇人之手,才能够保全。”

“难不成你竟是为他好?”冯清歌“咯咯”笑着,“怪道说‘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谢太妃这说话的本事是越发好了!‘冯翊王’宗爱高官厚禄,大约也是出自太妃的一片深心吧?”

确实,宗爱的势力在朝达到顶点。“冯翊王”到处,人人退避三舍,唯有三皇子拓跋翰从秦地赶来,大闹了一场,结果被宗爱诓骗入宫擒杀。拓跋翰并没有多好的人缘,但毕竟是先帝之子,宗爱杀皇子如草芥。古弼、高允等先朝的臣子,愤慨万分。

高允下朝时,被南郡公李盖拉住了。李盖笑道:“高博士,今日我府里有新启封的秦州春醪,还有炙小牛肉,去尝一尝?”

高允看了看李盖,这位原是左将军,跟随拓跋焘一起征伐北凉,后来武威公主新寡,拓跋焘就挑中了他成为女婿。两个人平素也就是点头交情,高允矜持地说:“今日家中不大方便。”

李盖见左右无人,低声笑道:“我家公主前几日读了她阿兄的旧文章,心里怀念,但有几处不解意,想请高博士帮忙解析一解析。”

高允看着李盖亮晶晶的眸子,他知道武威公主与景穆太子拓跋晃同日而生,感情确实不错,心里的警惕便放下了些。点头随着李盖上了武威公主的府邸。

李盖在家中大约被公主阿昀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进了正厅门,便是低声下气地对分隔内外的屏风说:“公主,高博士已经来了。”

武威公主朗声道:“甚好!今日家中小宴,请高博士不要见外。”

高允看着面前次第摆出的酒水和炙肉,心里不由疑惑起来:“公主不是说,有景穆太子的旧文章?下臣家中还有些事,读了文章只怕就得回去,不敢领公主赐饭。”

隔着屏风的武威公主不再说话,过了片刻,一个侍女小碎步出来,递过来一本书。书是手本,高允一翻阅便看出根本不是拓跋晃的手迹。他皱着眉看了两页,上头俱是抄写的佛经。高允失去了耐心,抬头道:“下臣愚钝,不知公主给下臣看的是什么?只是定然与景穆太子无关吧?”

屏风后面,传来另一个声音,稳笃而略带沙哑,听起来柔和得入心:“高博士,请仔细瞧一瞧,这是《地藏经》。‘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她缓缓地一字一字读来,高允仿佛能够看见她脸上慈悲的笑意,可当此人真正从屏风后绕出来时,高允却看见她颌下的泪滴晶莹灿烂如最剔透的水晶。

高允没有见过后宫嫔妃,可是直觉却觉得她长得和拓跋晃颇有类似之处,恍然惶然间不及多想,倒身下拜,口称“死罪”。谢兰修点点头,也不去扶他:“当年拔除崔浩,我替阿析谢谢高博士。听说高博士有归隐林泉的意思,不知是否打算弃置太子的深仇大恨了?”

高允愣了愣,才抗声说:“娘娘这话,下臣不大明白!”

谢兰修在自己女儿家,倒也不算忌惮,她轻轻走到高允面前,见他又伏低了些身子,才轻声道:“太子的手串,陛下曾赠与我。可惜我闺阁弱质,不能手刃奸宦,为太子报仇。”她轻轻把阿析留给她的最后念想儿从贴身的小袋中掏了出来,俯身放在高允面前:“高博士才具、忠心、耐性,及忍辱的能耐,我也只敢笃信你了。”

高允心里被这些云雾般的信息冲击着:凭着一句话,一个手串,就能证明她没有在阴自己?就能证明她确实想为太子报仇?可是,他的直觉却选择相信。他苦笑道:“高允是拿命在赌。”

旋即,面前高贵的人儿曲下膝跪倒在高允面前,高允大惊失色,但未及他去扶,她又站了起来,轻轻说:“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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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原是一种决绝。同一本手书的《地藏经》,以奉太后供佛之名,送入了赫连琬宁的宫中。

赫连琬宁皱着眉,有些厌恶鄙薄地瞧着从武威公主府送进来的这件东西,随意翻了几页道:“谢太妃的字倒是长进了。不过……”随手弃置在一边。她身边冷清,心也变得清冷,日常只肯与两个妹妹及信任的几个宫女在一起闲坐念念经卷。

赫连玥宁却还是改不了那个时不时就开始犯疯病的模样,正儿八经地趺坐了半天,脑子又开始不清醒,用手指去捏香炉中暗橙色的香头,被结结实实烫了一下,她甩着手,反倒笑逐颜开:“哎呀,果然是地狱。听说天竺中有的佛学教派,就喜欢自虐来求道。是不是越痛,就离开悟越近?”她伸出好奇的手指,仿佛没有被刚才一下烫痛似的,又准备去捏忽明忽暗的香头。

赫连琬宁一把把她的手拍开,嗔道:“你这些年的苦没有吃够?”

赫连玥宁摇摇头说:“苦什么?有吃有喝,没人打扰,除了寂寞些,连喜怒哀乐都不必有。这哪里是吃苦,直是极乐世界!”转而又神秘兮兮道:“你说这是谢兰修从她女儿府中送出来的?她倒真是受宠,生了儿子,又生了女儿?”

赫连琬宁白了她一眼:“就是一个女儿,哪里来的儿子?”

赫连玥宁笑道:“有没有女儿我不知道,儿子么肯定是有的,不就是太子么?太子死时,陛下在她的冷宫抱着她大哭,我先还当自己听错了呢!”她见赫连琬宁和赫连瑱宁的脸上流露出的诧异之色,不觉有些得意,越发把自己所闻一丝不差地说了一遍:“……原来陛下也会哭呢!我当时呀只想笑,又不敢大声笑。听陛下向她道歉,他们俩又说什么‘庄子鼓盆’,又说什么‘母子至性’,又说什么‘他不知我是母亲’……”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张着嘴停了下来,可是翻了半天眼睛也想不出不对劲在哪里。

倒是赫连琬宁,如醍醐灌顶,心里暗道:原来如此!

接下来的一切,太后赫连琬宁安之若素,不急不躁,不虚不实,作壁上观。

高允首先发难,谓本朝旧制,为了防止母后专政临朝,所有储君之母,尚要赐死,岂有皇帝生母健在,且权倾宫闱,打压正嫡太后,又依仗娘家势力,妄图左右朝政的?

宗爱如今也是站在权力顶峰的人,但凡到这个位置,都容易产生疑心病,何况他是个阉人,注定无法企及帝位;又是弑君而上位的权奸,骨子里也有害怕,见新太后郁久闾氏果然有些猖狂跋扈的样子,地位高了,连权位在谁那儿都搞不清了,竟然修书请自己的阿兄——柔然汗吴提发兵助自己在宫内驻防亲卫!

宗爱一咬牙,逼迫傀儡皇帝拓跋余,按着“国朝旧制”,赐死生母。拓跋余自然不肯,两个人在朝堂相对辩论,宗爱的口水星子都喷到了拓跋余的脸上。拓跋余少年的面庞一阵青一阵白,终于气得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151章,把忘写的手串给补进去了。觉得有点崩的请重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