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来思

潘淑妃在显阳殿里,嘤咛着哭泣。刘濬一脸不耐烦地陪着这位名义上的母亲,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喝道:“阿母,你但知道问我,我知道的又比你多多少?你怎么不向阿父打听打听,究竟是谁出卖了刘劭和我?”他恨恨道:“还嫌我说得晚!我如今自己绞在里头脱不了身,自己头大都来不及,若是那时早早地把自己出首了,你以为太子之位就是我的了?指不定怎么糟糕呢!”

潘纫佩被儿子说得气不过,怒道:“老不死的对我早有了戒心,平时朝廷里的事他就不怎么肯对我说的,现在我再吹枕头风又有什么用?——再说,我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刘濬冷笑道,“为了我能够登上帝位,可以奉阿母做皇太后吧?”

潘纫佩愣了愣神,觉得儿子的反问实在问得不对劲,难道他当了皇帝,不封自己做太后?不过两个人都在气头上,说过头话也是难免,潘纫佩狠狠喘了几口气,见儿子横眉立目的模样,只能自己先服输,软下来说:“虎头!我们是母子,若是不能够同心同德,怎么一致对外?你现在怎么总似跟我生了二心似的?难道我会不为你好?我这辈子,心心念念盼的也就是你能够出息。更何况……”

她谆谆地说了一半,突然门口的黄门匆匆在帘外道:“娘娘,大王,陛下那里传来旨意,马上要到显阳殿来!”

刘义隆来得比他们母子俩想象的还要快,两个人连词儿都没有对好,皇帝的肩辇已经到了。刘义隆黑沉着一张脸看着他们俩慌乱地行礼问安,随意点了下头,也不叫起身免礼,自顾自坐在了显阳殿正中的坐榻上。

他乜了潘纫佩一眼,却先问儿子话:“刘濬,严道育的事儿,你一五一十说给朕听,有一句不实在话,你看朕舍不舍得要你的脑袋!”

刘濬额头上立刻出汗,跪伏着磕了好几个头才回话道:“严道育是东阳公主府里养的天师……”他觉察不对,改口道:“不对……女巫,是个女巫。太子笃信她有通天的法术,想……想借她的法术害父皇您。”

潘纫佩忙接茬道:“可不是!虎头原本怕查得不切实,所以想知道详细了再把太子的恶行禀报给陛下呢!”

“不用你插嘴!待会儿有问你的话!”刘义隆呵斥道,又问刘濬,“你真个只是探查?”

“是!”刘濬是煮熟的鸭子——嘴倒硬得很,“所知不确,想好好查明白了。”

刘义隆冷笑了两声,问:“那么,你和刘劭来往那么多的书信,倒像是查得挺明白的嘛!”他随口念道:“譬如:‘弟曾美言家下奴子数人入府库,未料其贪迹彰明,若彼人知,则必叱责否罚,弟欲令过不上闻,还请天师做法相救’;又如:‘南第早殁,严及王当早作处置,殿下适言彼人尸位日久,可知天师能通达天意,早收彼人性命否?弟恭候兄早膺帝位,愿以手足侍奉!’……”刘义隆念着念着,脸色变得青白过平日三分,唯有两颧出现了异样的红色,他手指叩了叩坐榻的乌木边框,咬牙道:“‘南第’自然是东阳公主,‘严’是严道育,‘王’是王鹦鹉,‘彼人’便是朕了吧?”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你如此盼着朕死么?!”

潘纫佩尚未完全听懂这些文绉绉的词,但见儿子脸色煞白,而刘义隆骤然爆发,也吓得不轻,怒斥刘濬道:“你疯了!虽是假装与太子交好,也不该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吧?!”

刘义隆冷笑道:“他没疯,疯魔的是你!你还当你养的好儿子是个大孝子、大忠臣,却不知他早把礼义廉耻忘到脑后头去了!你也是好样的!严道育埋在含章殿下的玉人,是你批准的吧?——否则还有谁有那样的能耐?”

潘纫佩几乎傻了,结结巴巴半日才道:“妾没有……妾这么做,又为了什么呢?”

刘义隆看着她可怜兮兮的脸,想着她以往的愚蠢和娇俏,连在一起便觉得生不起气,他撇过脸,摇着头道:“你是个蠢货,虎头则不仅愚蠢,而且还一肚子野心!刘劭想我死了,能登临帝位享荣华富贵,你和刘濬图什么?掺和这样的事?依附这样个人?你们母子有我,尚能保现世平安,若一日无我——”他看了看哭得梨花带雨的潘纫佩:“你还想在刘劭南面之后在他手下讨生活?”

潘纫佩察言观色还是灵的,见这话出来,就知刘义隆的心又软了三分,不由哭得更加哀戚:“陛下!陛下!我和虎头哪里不知道陛下于我们的重要性!只是不知何人陷害,竟把这样一个屎盆子扣脑袋上来了!我和虎头原是出自一片好心,没料到办下了坏事。陛下若要责罚,请不要责罚虎头,责罚我便了!”

刘濬身体伏得低低的,垂着脑袋任谁也看不清表情。潘纫佩的话他若寻常听见倒也会有些感动,可是想着燕雀湖边那个一脸褶子的妇人——夏氏阿寿比潘纫佩还小上几岁,却被艰难的生活和无尽的怀念折磨得苍老憔悴。那日他逃也似的回了王府,可是亲娘的那张脸却噩梦般一直在夜晚出现。他恨身边这个女人,她假借“母亲”之名,只怕也不过是利用他而已!

这时,刘濬听见父亲冷哼的声音,才答话道:“父皇明鉴!儿臣不合依附太子,做下这样悖逆的事情,却并不是出自本心。以后儿臣定当洗心革面,请父皇饶恕儿臣这次吧!”

潘纫佩又悲伤又害怕,膝行到刘濬身边,伏在他的背上哭泣道:“陛下!妾只这一个儿子!他就是妾的命啊!你饶他一次吧!他日后再也不敢了!”

刘濬觉得恶心得难受,又不敢乱动,只好蜷缩着躲避,却不料他越缩紧,潘纫佩越抱他抱得牢。倒是刘义隆,终于生出些不忍来,叹口气道:“这次的事朕压住了,你给朕监视太子,有什么情况立刻来报。若再有勾结巫蛊的事,你就不要想活命了!”

刘义隆怒气冲冲走了,潘纫佩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她捶了刘濬的背两下,怒骂道:“你怎么回事,和刘劭那小杂种走得那么近?我帮你铺了那么好的一条路,你依附他做什么?他当了皇帝,心里头还能有你?”

刘濬不屑与她争辩,一闪身躲开她的拳头,冷冷一笑,起身振衣,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他只能信自己的感觉,余外无人可以笃信——包括这所谓的“亲娘”。

摊上这么个不听话的儿子,潘纫佩心里也悲哀。想着好在那时没能及时杀掉谢兰仪,自己还有个出主意的人,她决定忘记自己以前起过的杀念,没事人一样坐着宫中的小车,前往滋畹苑拜访。

谢兰仪木着脸听潘纫佩倒了半天的苦水,临了却在她眼巴巴问计时冷冷淡淡说:“我如今是个在外的妃子,能帮上什么忙?陛下既然对太子起疑,就让他疑好了。太子大逆不道,迟早会叫陛下知道。”

“那我们……”潘纫佩不甘心。

谢兰仪转身道:“我乏了,不敢再留客了。过几日,我便要回义阳了,明儿还要早起收拾东西。”

“你!”潘纫佩见她惫懒的样子,不由怒发冲冠,骂道,“你过河拆桥!”

谢兰仪冷冷回眸问:“听不明白!我过什么河?又拆什么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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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濬和刘劭最相似的地方,就是除了自己谁都不信。潘纫佩的苦口婆心在他心里反而变成了故意作难,陷阱一样让他觉得怖畏。而刘劭,被刘义隆斥责了一番,当面他是免冠连连磕头,但父亲对他的用心良苦,他反而生恨不已。

要把皇座上这个“老不死的”拉下来,不过是逼宫和巫蛊两条路可走。刘劭在郊外偷偷藏着严道育和王鹦鹉,请“天师”做法,早让自己登临皇位。刘濬想着潘淑妃的可恶嘴脸,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刘劭的行列。

严天师果然有法力,没过几天,太史局报来天相有变:彗星起毕、昴,侵犯太微。紧接着,天气大变,霏霏淫雨夹杂着雪珠子,拉拉杂杂下了半个多月,好容易雪停了,却依然不见太阳,紧跟着竟然冬日响雷,又下冰雹。这些罕见的天相不免让皇帝心里惶惑焦躁,前往郊外祭祀天地。

刘劭奏请加强京师防范,免得贼人借天相作乱。刘义隆想了想,京中他能够笃信的、可以带兵的人实在没有一个人,也只能靠着自己的儿子,于是点头应了,为东宫又加实甲军士一万,虽兵符掌握在自己手里,却也为太子开了新权柄。

郊祀归来,天气略略好转,已经耽搁了行程好些日子的谢兰仪来向刘义隆辞行。

刘义隆有些不舍地望着她,然而自知挽留不住,只好点头道:“好吧。春耕的好粮种我已经叫尚书省下部门备好了,不光义阳,其他几处土地肥沃而遭敌害较重的地方都先赁种,日后秋收再无利收回便是。阿昶那里,你多多教他,勤施善政,才是真仁义贤明。”

谢兰仪抬头望望他,但觉他以往深邃的双眸显出罕见的真诚,带着些细纹的唇角,笑得浅淡而温暖,心不知怎么一酸。“陛下日后,也当多保重身子。”她低了头,掩饰着说,俄而听见刘义隆带着笑意的声音:“嗯。你也是,珍重。”

谢兰仪退出玉烛殿,恰见皇帝的女婿、东阳公主的驸马王僧绰一阵风似的过来。谢兰仪诧异地看了皱紧眉头的王僧绰疾步进殿密奏,而后,听见刚刚还是和风霁月的刘义隆,把殿中的瓷具轰然掀翻的声音。叮呤当啷的瓷片破碎声,尖锐得刺耳。谢兰仪不晓得自己为何心里一悸,回眸望向玉烛殿,而匆匆的步伐不觉已经停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