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康赶紧换上公服,出门候旨。好一会儿才回来,神色怔忡。谢兰仪不知何事,见丈夫这副样子,也不由有些紧张,问道:“怎么了?”
刘义康回过神道:“本来过了元旦,明年我就要到彭城就藩。宫中说陛下身体不适,命我仍然在京佐理朝廷事务,加赐了中书令的职衔,又赐了马匹、刀剑和绫帛,还有……”他怯怯地望了谢兰仪一眼,没有说得下去。
还有是从宫中赐出的四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虽不是王谢世家的娘子,但也是新近获宠的寒门士子家的女儿。皇后早就安排为刘义隆选妃,然而刘义隆匆匆瞥了瞥皇后精挑细选的女郎们,便皱着眉头说了一堆嫌弃的理由,未曾肯留一名女子,因而皇后选中的几个只能分到诸王府,给刘义隆的兄弟们做侍妾。虽然是妾,但因是皇帝皇后赐下,地位非同一般王府自己纳的媵妾们,进门就封美人,相当于仅次于正妻了。
谢兰仪虽然气结,但是“妒忌”是七出里的罪责,何况自己与彭城王做亲以来,尚未生育子女,彭城王纳几个妾是稀松平常不过的,所以不得不强作笑容,受了四名女子的拜见。好在刘义康偷偷和她咬了耳朵,承诺绝不宠妾灭妻,果然四名女子娶回来后,刘义康一个月才各去她们房中一次,大部分时间还是陪伴着谢兰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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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谢兰修离开江州的驿站,趁着夜色飞快地一路向南奔跑。她本是闺阁里弱质的女子,除了有时和父亲登临钟山、覆舟山之外,从来没有跑过那么远的距离。等到天边露出曙色,谢兰修回望来时的路径,发现所住的驿站还能远远地看到淡青紫色的轮廓,而她自己,已经气喘吁吁,双腿酸软如灌铅一般,再也奔跑不动了。
谢兰修拖着疲累的两条腿,一点点地挪动着,天色也一点点亮起来,远处庄户的雄鸡高声鸣唱起来,旋即乡里鸡犬相闻,有了点热闹的感觉。谢兰修觉得腹中饥饿得咕咕作响,头里面也昏眩起来,扶着道旁的小树,好容易才挪到了一间茅屋旁。
茅屋门户开着,里面早起劳作的是一名四十余岁的妇女,两鬓早生华发,脸上皱纹间布满烟火尘垢。谢兰修生平第一次讨要吃喝的东西,踌躇了半天才勉强开口:“大婶,可能赐一口水喝?”
那妇女抬头看看谢兰修,虽然此时她已经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但衣裳皆是丝帛所制,显见的是富贵人家的女子。那妇女赶紧起身,端了一瓢清水递过来。谢兰修顾不得言谢,捧过“咕咚”几口就喝完了。口不渴了,然而肚子还饿,谢兰修更不好意思开口,那妇人倒似看明白了一般,带着楚地的口音道:“麦屑粥也有多余的,你要不要吃?”
谢兰修感激不尽,说:“今日一饭,若有机会一定补报!”
妇人不知是不是没有听懂她这文绉绉的词儿,摇了摇头,又端来一碗麦屑粥,粥极寡淡,稀得几乎能照出人影来,不过毕竟是食物,谢兰修“呼噜呼噜”吃得心满意足。饭毕,人有了精神,谢兰修整了整撕破的裙摆,深深行了一礼,那妇人也不知回礼,道:“那里有胡床(1),你坐下来歇一歇。”
谢兰修在家时虽不算十分守礼,然而垂腿箕坐还是很不习惯。此刻少不得入乡随俗,整好裙摆坐在胡床上。那妇人却劳作不息,谢兰修很不好意思,道:“我来帮忙吧!其他虽不擅长,舂米织布我还是会的。”妇人也没有多客气,指了指房内的织机道:“劳烦你!正好这个月的葛布还没有织完。”
谢兰修四下观察了一下房屋,里面似乎只有妇人居住,窄窄的堂屋内堆着一些杂物,中间珍重地摆着一台织机。谢兰修在家也学过织素裁衣,丝绸和葛麻的织法本质上差不多,但是细微处有些不同。谢兰修仔细试了试,才调准了松紧,“噼啪噼啪”踩着底盘的踏板,飞梭如电般织起来。妇人过了一歇来看,由衷赞道:“你的手真巧!”
谢兰修矜持地笑一笑,问妇人道:“大婶,家里就你一个人?”
妇人叹口气说:“从上个朝代起,战乱就几乎没有停息过。我家原也有男子,我丈夫、我大儿、二儿和三儿,全被抓去服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回不回得来了。”她说这话时语气麻木,全无痛楚一般。谢兰修心里一酸,世事艰难,岂是他们豪门望族才知道生离死别呢?不过是小老百姓苦日子已经过到麻木,竟然不以为苦而已。怪道古人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耳。”刘义隆与北魏和解交好,既是不得已之举,也是养民生息,是对普通老百姓的善政。
想到他,谢兰修心里又是百味杂陈,既恨他,但又隐隐觉得他的解释不无道理,只是刚刚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对不起阿父以往的疼宠,于是硬把这样的念头压制了下去。回头见那妇人张着口呆立着望着墙头的葵草,正准备说些什么安慰妇人,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谢兰修心一紧,起身伏到门缝边一看,两匹高头大马上骑着两个穿着北朝服饰的兵弁,举目四顾,终于将目光锁在她所在这间茅屋。
妇人见谢兰修的脸煞白,低声问道:“是来找你的?”谢兰修点点头,妇人也说不出话来,见谢兰修四下找逃走的路,摇摇头道:“出了这里,又是十里的荒地。”她似乎也不害怕,到屋里继续织起布来。
此刻,“砰砰”的敲门声急急传来,谢兰修情知不能幸免,想着还是不要连累人家,虽然腿脚有些颤抖,还是毅然拉开了门,直视着两员北魏兵弁。两个小兵抽出腰间的佩刀,一脸峻色逼过来,谢兰修看着白刃,颤着声音道:“我若是当死,也请你们不要伤及无辜。”
其中一人狠狠扯过谢兰修的袖子:“敢从老子眼皮子下逃走,你确实是活腻了。不过,就算要杀你,也要给其他人留个警示!走!”
谢兰修怕他们对救护自己的妇人不利,也不挣扎,任凭兵弁拖拽着,像丢麻袋一般丢在马背,刚刚吃饱的胃硌在马鞍侧边,几乎要把才吃下去的麦屑粥尽数吐了出来。她挣扎了一下,一记马鞭便抽在背上,火辣辣一道锐痛。谢兰修在掖庭时罪受过不少,但生平还是第一次挨鞭子,又羞又辱,又气又恨,眼泪忍不住地挂了下来,于是紧接着又是一道痛楚烙在腿上,比前一鞭疼得更甚,谢兰修咬着嘴唇,辗转着身子伸手护痛,“叮琅”一声,什么东西划出一道闪闪的弧线,坠落到地上,谢兰修泪眼模糊,只觉得地面一道金色滑过,便湮于尘土中去。
倒是另一名小兵,脾气没那么急躁,俯身捡起那坨金色的东西,“咦”了一声,交给伙伴去看。谢兰修在那片刻,看清了原来是袁涛送给自己的金色腰牌,心中“轰然”如雷鸣般一响——若是这腰牌落到北魏兵卒手中,岂不是坐实了袁涛是纵放自己的罪首!谢兰修乞求道:“我跟你们走,不要拖累无辜的人!”
那两名兵弁神色却有些异常,什么都没有说,飞身上马,随后掉转马头,又向来时的驿路奔去。
谢兰修一路给颠得几乎昏厥,好在马匹上这漫长的来路竟然短短时间就到了,当她下垂的目光见到几乎委地的垂柳时,谢兰修心中一阵愤懑伤怀,被放到地上,不知是心里难受还是颠得太过,她跪倒在路边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把肚子里那点麦屑粥尽数倒出。
只是接着,她也没有被杀,甚至除了先挨的两鞭外,一点责打处罚都没有。几名供奉服侍她洗了脸漱了口,又给她衣服叫她换上,一句都没有多说,辎车又上路了。
谢兰修忍着泣声,偷偷伸手抚了抚腿上的一道痛,摸得出伤处已经坟起长长的一路,绸裤上洇了一小块僵硬的痕迹,只怕是鞭梢抽过的地方流了些血。谢兰修不由自伤,突地想起这次回来没有看见袁涛,心里突然紧张害怕起来:难道因为纵放自己,袁涛已经被处死?想到这里,不由有些懊悔,等辎车在长亭停下来打尖的时候,谢兰修央告平时处得较好的一名供奉帮着打听,那供奉却道:“袁涛自认放了你,被快马送到前站去了。现在是生是死,我也不知。”
谢兰修暗暗垂泪,只好暗自许下等到了平城,有机会要找间寺庙为袁涛奉几支香烛,念几遍往生咒的愿望。
作者有话要说: (1)此床非彼床,就是胡地传来的凳子,像今日的小马扎。那个时候,淑女绅士都是跪坐为守礼的正统,但北方的一些坐具慢慢传了过来,老百姓已经开始垂腿而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