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似梦

新昭仪贺佳缡姓贺赖氏,是正儿八经的鲜卑人,不过薄门小户,从道武帝逐鹿中原起,从游牧人家一起随军跟到中原落户。阿萝带着三分神秘告诉谢兰修,贺佳缡出生时,天边云霞灿烂似锦,一位云游僧人到她家化缘,听到儿啼后大为惊讶,要求看了看刚刚出生的女婴,相看再四,才道:“此女日后贵不可言,是你家最为盛贵的人。”他似是犹豫了一下,见贺佳缡的父母已一脸喜悦,咽下了接下来的话语。

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如何贵不可言?自然是嫁得好人家!贺家女儿慢慢长成,果然美貌不可方物,留发时,大字不识得一箩筐的贺赖氏夫妇,特意央人为女儿取名“佳缡”,期待她能与贵人结缡,使一家子摆脱衣食堪忧的境地。

果然,贺佳缡渐渐长得窈窕绰约,年满十五便以良家子被选入宫中,成为拓跋焘低等的嫔妃——这对于小家子而言,已经算是飞上了枝头做凤凰,足以在乡里自豪了。

谢兰修觉得心里有些小小的不舒服,呆坐在窗边想了很久,才发现自己的这些不快竟来自于嫉妒。她吓了一跳,竟生出妒意,难道自己真个喜欢上了拓跋焘不成?她心里如乱麻一般矛盾得难受:原以为自己不过是明势取道,故作娇憨慧黠来固宠,以给自己在后宫争一席之地,内里还是心如止水、不会为情感所乱。如今竟然生了这样的心思,可该如何是好!何况……

她眼前倏然又出现了那双明亮温暖的修长凤目,虽知道他凉薄而狠心,可他在她面前又总是那么谦和温煦,曾经怦然而动的心,永远无法忘怀玉烛殿里第一次与他双目相碰时,如小鹿撞怀一般的甜蜜滋味。

谢兰修觉得自己的念头越发可怕起来。不该想的,自己还在想,怕沉溺的,竟然又已经沉溺。更可怕的是,她都弄不清自己内心到底做的是怎么样的选择——虽然她总觉得自己是个足够冷静的人,可实际上,她在情感上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

这天晚上,拓跋焘又来与她下棋。谢兰修神不守舍,不知不觉错了好几步,拓跋焘不快地说:“你要让我,好歹也装得逼真些,送这些子与我吃,岂不是当我是刚学会下围棋的小孩子?”

谢兰修不大敢正视他的眼睛,看着棋枰道:“妾这两天累,脑子迷糊了。”

拓跋焘放缓了声气,柔和地说道:“那请太医给你瞧瞧吧。你平素又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在忙,还老是觉得累,别是生病了自己还不知道!”

他的手探过去试谢兰修的额温,谢兰修被他温暖的大手焐着额头,竟有些说不出的感动,忙闭上眼睛不让自己的神情落入拓跋焘的眼睛,故作无力的样子:“额头倒是不烫,就是浑身乏力。”

拓跋焘笑道:“不会是有好消息了吧?”

谢兰修脸一热,睁开眼睛嗔道:“才落红,就有好消息也没那么快知道!”拓跋焘见她撒娇就忍不住,一把揽住道:“才落红?好极了,前两日女官说你身子不便,我寤寐思服,不思后宫其他人呢!”

谢兰修撇嘴道:“我才不信!难道我不方便,你就当了鳏夫不成?说吧,宿在谁宫里了?”

拓跋焘笑道:“悍妒!还想霸着我的独宠不成?我就是愿意,朝臣们也不肯啊,总得生些皇子公主出来才成啊!”他其词若憾地叹了口气,笑眯眯凝视着谢兰修。

谢兰修心里有一个早已藏着的疑问,可是没有敢说出来,一会儿听见拓跋焘说:“贺佳缡丢了孩子,伤心得很。如今满月了,我也得稍事抚慰,所以前两日都在她那里。”谢兰修故意道:“那敢情好!贺昭仪是宜男之相,说不定很快又给陛下添子女了。”

拓跋焘笑着点点头:“我还真盼着听见后宫的儿啼——若是你给我生一个,而且像你似的聪慧美貌,那可更好没有了!”他兴致勃勃地缠绵起来。谢兰修攀着他健壮的肩膀,被他轻而易举地一托,就抱在怀里,轻飘飘仿佛捧着一件衣服似的,很快到了内室。这男人哪儿哪儿都孔武有力,有时偷偷想来总令人面红耳热——只是,他房中有女人已经至少六年了,为什么后宫还没有孩子呢?

一室生春,拓跋焘身上汗湿,闭着眼睛发出满足的轻叹。他的胳膊枕在谢兰修的颈后,手指轻轻地在她肩膀上打着圈儿,那细润如上好象牙的肌肤也有些香汗淋漓,若有若无的兰泽从发间隐隐飘出来,拓跋焘叹息道:“真舍不得你!”

谢兰修把身子裹进他怀里,问:“什么?”

拓跋焘转过头在她额角吻了一下,帮她掖了掖被角,遮住露出来的肩膀一角,说道:“我已经做好了准备,马上就要带兵马向西北进发,奇袭赫连昌所在的上邽。”

谢兰修身子不由一僵:“佛狸又要御驾亲征?”

拓跋焘点点头。谢兰修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胸口上,语气里带着不舍:“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拓跋焘笑道:“你知道统万城么?赫连勃勃当年筑城,下令建造这座城池的工匠,凿最坚硬的岩石,磨平成城砖,砖缝间都用蛋清、糯米和着澄清的细泥浆粘合,干燥后任凭怎样的攻城炮也不可能打掉一个边角。那时他检查所筑城墙,是用铁锥锥刺,如果能扎进去一寸,就把筑城工匠杀死,而后把尸骨筑到城墙里。这样一座城,牢不可破,又有无数冤魂守护,起名‘统万’——统御万邦也!”

他自豪地说:“可就是这样一座城,赫连昌亲自坐镇,夏国六万精锐大军围守,我三万人就破了它!从关中到长安,尽数改姓拓跋,氐、羌部众纷纷归降,仇池、北凉也来遣使修好。只可惜当时赫连昌的弟弟赫连定在北边固守,我怕继续追击的话离得太远而粮草不备,也担心平城的安排不够,万一背后受敌,只好容赫连昌多过几天好日子。如今万事俱备,上邽不过是鄙陋城邦一座,只要我想打,它随时就在我囊中!”

谢兰修见他自信,那些关切担忧的话便说不出来了,只是主动地伸手环抱着他的身子,把脸蹭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声。拓跋焘无比疼惜地说:“我离开,你怕自己会有相思之苦?”他感觉到身下人儿轻轻颔首,不由出语抚慰:“很快的!我很快就回来,我要把夏国最好的宝贝带给你!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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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焘很快就出发到上邽去了,谢兰修顿时觉得时光漫长起来,虽说过了春节已经算是早春,但平城冰凉一片,毫无半点春日的勃勃生机,推窗望去,外面的宫墙仍是灰蒙蒙的一片,远树枝干遒劲,直指上苍,却无一片叶子,也无一点绿意。

谢兰修颇觉得自己慵懒,浑身无力,连下棋都没有心思,成日价就是拿出姐姐谢兰仪的来信,一遍又一遍地读,读得烂熟于心,连阿萝都在一旁笑话她:“娘娘,这笺纸不能再翻了,再翻就该烂了!”

谢兰修白了她一眼,道:“小妮子,再聒噪,我就该把你这张多话的嘴撕烂喽!”阿萝咯咯地笑着,捧来一盏热茶:“娘娘尝尝我烹的茶。烹茶的规矩真多,我手忙脚乱的,好容易才烹好!”

谢兰修尝了一口,几乎要喷出来,皱着眉说:“你在里头放了多少盐和姜 ?”

阿萝望天道:“也不多啊!娘娘说的:姜丝一撮,盐一撮。”

“多大的一撮?”

阿萝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谢兰修又好气又好笑:“嗯!再搁只鸡进去,就可以熬鸡汤了!”摇摇头道声“浪费了好茶!”命阿萝把茶汤倒掉。阿萝吐了吐舌头,出去处置那罐可怜的茶汤了。谢兰修拈了一块南方贩来的青梅干,品着那带着儿时记忆的酸甜滋味,继续翻看着谢兰仪的信,轻轻吟着:“……勉力加餐饭,自当顾暖寒,求仁得仁乃男儿之事,存一心于阿姊顾念,以报魏主知遇之恩。期妹能常安好,后福无量,会通两国和睦久安……”

她的眼睛闪了闪,手指不觉间加力,似乎要把信笺捏皱。俄而阿萝脆生生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娘娘,不如尝尝新做的酥酪!……”

谢兰修浑身不自主地一抖,被阿萝瞧个正着,谢兰修见她诧异,抢着道:“吓了我一跳!”

阿萝笑道:“这就让娘娘吓一跳了?”觑见谢兰修脸色不大好,上前道:“娘娘身子不舒服?”谢兰修将计就计,掩着额头说:“是有些畏寒,不想吃这冷冰冰的酪。”

阿萝道:“还是请御医来瞧瞧吧!”

谢兰修自从进了魏宫,还从来没有看过郎中,问道:“这御医是怎么样的人?”阿萝说:“本事自然是好的,不然也成不了御医!不过进来瞧病,悬丝诊脉,我觉得是噱头。”

谢兰修不由有些好奇:“那好吧。正好上次天癸,肚子有些阴阴地作痛,倒是要开些暖宫补血的药汤,养养身子。”

作者有话要说:  (1)那时候烹茶的规矩要加姜和盐,然后把茶煮着喝,和现在泡茶是完全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