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女子守寡,就算要再醮,也需为丈夫服孝期满;而男子丧妻,则不过痛苦数日,写些悼亡追思的诗赋,便算得上深情了。刘义隆身为皇帝,自然更快就开始流连花丛,不过后宫雨露均沾,除却潘淑妃得宠略多些,其他妃嫔盼望羊车来幸,几乎靠的都是天意。但也很快,宫里大了肚子的妃嫔增多了不少。潘纫佩自是恨得牙痒痒的。
“这些小荡/妇!仗着自己几分姿色,变着法儿地讨陛下的欢心!我都快看不下去了!”
谢兰仪充耳的,都是潘纫佩的牢骚和诅咒,心里不由烦躁万分。尤其是当潘纫佩辱骂皇三子的母亲路淑媛和皇四子的母亲吴淑仪“都不过贫家女子,仗着几分狐媚子模样,竟敢与我相比肩了?!”谢兰仪隐隐觉得有些好笑:潘纫佩当年,也不过是自己从贫家选出来的有几分姿色的寒门女子而已,进献入宫,得了几天恩宠,竟然连自己曾经是什么身份都忘却了!
潘纫佩不光背地里骂,有时还会在刘义隆耳边吹几句枕头风,刘义隆对这些后宫女子都不过赏其姿容而已,听潘纫佩叨叨宫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只是好笑般捏捏枕边人的脸:“这等小事,朕哪里管得过来?她们爱玩些什么争宠的花样,让她们玩好了。只要不触犯朕的底线,她们有些闲心操,也省得闷出病来。”
潘纫佩不甘心,光溜溜一条粉臂像蛇似的缠着刘义隆的胸脯:“陛下!陛下!您真看得下去?后宫里乌烟瘴气的,我瞧着直为陛下心焦呢!”
刘义隆道:“可惜袁皇后不在世了,以前她在的时候,六宫肃穆,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楚叹一声,连潘纫佩的抚摸都勾不起他的兴致。
潘纫佩不意自己的一堆隐晦的话意,最后居然牵到了她最恨的人身上。可是见刘义隆怏怏不快的神情,她毕竟不敢说先皇后的坏话。心里那块痒痒肉没有被挠着,实在难受得紧!潘纫佩故意试探:“可不是。我们乡里最爱说的一句话:‘家无主,扫帚顶倒竖!’唉,现在妾也真念着皇后的好处,可惜后宫无主,便宜了那帮小蹄子们!……”
刘义隆却没有按她意想的那般接话,翻身道:“睡吧。你明日无事,朕可要临轩呢!”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
潘纫佩不敢多言。想当皇后的念头却跟发酵似的越来越浓,使她辗转难安,又怕惊扰了皇帝的睡眠,硬生生在床上挺了半天的尸。再一觉下去,醒来已经是隔日的日上三竿了,她想去找谢兰仪问计,她身边新晋的掌事宫女却悄悄咬耳朵道:“淑妃可知,今早上陛下吩咐不要打扰淑妃睡眠,独自到外头,恰恰那边那位一身襦衫小裤,打扮得俏伶伶、妖妖调调的,在给兰草浇水。陛下感兴趣,停下和她说了好些话呢!”
潘纫佩心里妒火“蹭蹭蹭”往上冒,气哼哼把才试了一试的耳珰摔在妆台上:“不好看!什么时候才打新制的首饰来?——她不是恨陛下杀了她男人么?怎么,这会子忘了自己男人,又准备勾搭陛下了?”
那宫女撇撇嘴道:“谢家人最是识时务的人!当年她阿父不奉晋室,以王谢世家的身份跟随了先帝;她呢,说起来当年节烈得要命,要给刘义康殉情的,死了没有?!”
潘纫佩胸脯一起一伏,半晌不说话,临了平了气息问:“可曾听听,她勾搭陛下,说了些什么?”
“欲拒还迎!”宫女道,“陛下问她一向可好,她文绉绉说了半天,奴也没有听懂。陛下叹息着说:‘你何必总不忘怀?’她冷笑着对陛下说:‘可惜没有陪庶人同死,饮一碗孟婆汤倒也就都忘干净了。’陛下便不言语,但一点发怒的神色都没有,竟然最后笑了笑说:‘朕倒不信,就是冰做的人儿,也不会被春风煨化了?’……”
“别说了!”潘纫佩柳眉倒竖,握着梳了一半的头发,到窗户边张望,不远处,谢兰仪怔怔然坐在植满兰草的水岸,简单挽起的乌黑长发被肩,衬着她淡青色的素衣,愈发显得一张不施粉黛丹朱的清水脸清艳绝伦,这美,和路淑媛、吴淑仪她们浓妆艳抹的俗艳不一样,甚至潘纫佩自己都深深地感觉自惭形秽,这样的感觉越浓重,她心里的担忧就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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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日,潘纫佩酸溜溜地来到谢兰仪那里,笑道:“恭喜啊!听陛下身前的罗中使说,今日陛下要来招幸谢美人呢!”
谢兰仪吃了一惊:“娘娘是与我开玩笑么?”
潘纫佩漫不经心拨弄着刚刚染得红艳艳的指甲,又转了转簇簇新的一枚珍珠戒指,笑道:“我骗你有什么意思呢?美人本就是陛下心心念念要得到的心尖子,如今又要娇花承恩露,只怕快要宠冠后宫了。我们一道居住的姊妹,往后还须美人多多照应呢!”
谢兰仪脸色发白,说:“我今日不舒服。娘娘可能帮我对陛下说?”
潘纫佩冷笑道:“你自己去找女官或中使说好了。关我什么事?我说这样的话,陛下不以为我妒忌了——你虽比我聪明,也未见得把我视作如此蠢笨的人吧?”甩甩手竟走了。
潘淑妃这里起了心,谢兰仪倒不是最担心,但刘义隆要来招幸自己,只怕是板上钉钉了。谢兰仪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想主意,可是越想心头越乱,平时思维缜密,颇有见地的她,此刻也品尝到了不知进退、无法择选歧路的两难滋味。
她身边的小宫女以为她在望风景,笑融融道:“娘娘,别光顾着看景子了。陛下既然要来,请让奴婢为娘娘膏沐梳妆吧!陛下的喜好,一是白皮肤,二是美青丝,三是楚宫腰,娘娘是占全了。尤其是这样一头好乌发,梳个灵云髻或飞天髻,直是宛若天人呢……”她还没说完,谢兰仪一声厉喝:“出去!”小宫女吃了一吓,霎霎眼睛望着她,很快又闻更高的一声“出去”,这才吓得屁滚尿流退了出去。
谢兰仪几乎流下泪来,但她深知此刻流泪于事无补。见整间屋子就剩了她一人,也坐不住了,在橱柜里到处翻找起来。
很快,她的手中有了一把亮晶晶的剪刀。刀口不算最锋利,不过乘人不备,用力刺到要害,也足以毙命。谢兰仪从小文静内向,不爱出去玩,妹妹兰修还有偷偷溜出去打秋千爬树之类的劣迹,她从来都是在屋子里练琴、刺绣、读书,娴静是娴静,但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代名词。她看着那闪着青光的铁刃,手竟然有些微微地发抖。
若是今日,她杀了刘义隆,诚然大仇得报,但是她谢兰仪将成为弑君杀夫的大奸大恶之妇,万古之下,唾弃她的口水怕会把陈郡谢氏的门楣压垮;而且,此举一出,原本同情刘义康被枉杀的那些人,只怕也要说:“啊,原来刘义康的妻子确有弑君的意思,只怕刘义康也免不了吧!”;更甚的是,她的小女儿玉秀,听说抚养在江夏王刘义恭府里,若是自己做出这样的事,刘义恭少不得交出玉秀表明他的大义灭亲,玉秀断无生路。
想着女儿,谢兰仪泪如雨下,拿着剪刀的手已然抖抖索索起来,几乎要握不住那把剪刀。
若要不受辱,就以此刀自裁吧!留个干干净净的身子,将来去见义康!
可是,她旋即又回忆起来,她初入建康皇宫的时候,刘义隆就拿她不从诏就诛灭玉秀来威胁过,若是自己自尽,只怕玉秀还是免不了一死的命运。
那个可怜可爱的小女儿哟,如今又大了多半岁,应该个子更高了,应该说话更利索了,应该更会讨人欢心了……可惜自己却再也见不到她了!
谢兰仪把剪刀放回了抽斗,瘫坐在席上痛哭失声。她已经错了,就错到底吧!好歹,她已经为妹妹报了仇,若是污了身子,能保护女儿,若是得了恩宠,能另有计谋报复得了刘义隆,那么,就让她谢兰仪来做这个不洁不净、不忠不贞的恶妇吧!
外面被莫名其妙骂了一顿的小宫女正气呼呼撅着嘴抠着指甲,突然听见里面的主子呼唤自己:“文绮,你进来。”
这个叫文绮的小宫女不敢怠慢,换了一副笑脸揭开帘子走进去。里头别无异样,唯有她的主子脸上还没抹尽的泪痕犹自闪亮。文绮恭敬问道:“娘娘什么吩咐?”
谢兰仪平静地说:“取香膏,为我沐发梳头吧。”
文绮愣了愣,才应了一声。她帮着谢兰仪洗净那垂地的长发,湿漉漉的头发带着膏泽的馥郁气息,滑润如一匹上好的缁绫。文绮由衷赞叹道:“娘娘的头发,真是美极了!”
谢兰仪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淡淡笑道:“我原来的侍女,一个叫鹄霞,一个叫雁云,都擅长梳各种各样的发髻,尤其是灵蛇髻,变化万端,常有令人想不到的妙处。可惜……”文绮正在钦羡中,不由问:“可惜什么?”又自己憨憨地回答:“是了,娘娘可惜我笨手笨脚的,没有她们灵便。”
谢兰仪忍不住笑了,望着小丫头淳朴的样子:“可惜啊,我家破人亡,她们发卖到别处为奴,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她长长叹息一声:“想起旧事,梳个什么样的头,都会觉得难过。你就把顶心的头发简单挽一挽,其他的,披散着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