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风扇
田润的衬衫都湿透了,最后还是没能将风扇修好。
风扇也决定拿去外面修理,屋里实在闷热,最后大家谈论的结果是午饭在院子里的树荫底下吃。
还好无花果树枝繁叶茂,蓊郁的绿叶过滤掉层层阳光,最后在地上投下了一片凉爽的树荫,蓝色的树影沁凉到毛孔舒张。他们于是把折叠桌子搬到这里。
亮泰兴奋的大叫,主动请缨,一个人包揽了所有人的矮凳。田润则站在树下,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抽烟。
山介原本也想加入,但口袋里的是不如田润手里的低等烟,于是瞬间便打消掉了这个想法。
天色甚好,他注意到院子里由母亲开拓的一片蔬菜区结满了果,绿到沁水的枝叶捧着花芯绽放,一簇一簇的花丛间或冒着几个滚圆红润的番茄,丝瓜藤蔓顺着护栏攀爬,有的缠绕在了窗低的花架上,一缕一缕的插着黄花,嫩的艳丽,结出的瓜还很小。
山介走过去,摘下一颗成熟的番茄。
女士们都聚集在厨房,她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半开的窗户传到院子里。
蝉鸣依旧啁哳,凝固的空中先是炸响了一声悠扬的“吱——”,接踵而至的便是一重叠一重更为高亢的唱和,伴着蝉鸣声,从远处逐渐吹来阵阵清风,云朵四散,远处却又慢慢集聚成了一团灰黑色的薄云。
夏季的暴雨骤降之前总会先来一阵预热,带着粘稠水汽的阳光像密网一般丝丝缠绕在空气里,它们禁锢住远来的风神,任他嘶吼呼啸,但山上的树木却纹丝不动,连从蓊郁树丛中传出的蝉鸣也变得软弱无力,通透丝薄的蝉翼似乎被热气黏在了一起,整片青山也被它们喊得声嘶力竭。
站在屋檐底下的山介也不禁替蝉感到疲惫不堪。
这时,从厨房里清晰的传出美玲夸张的尖叫。
“油怎么能溅这么远!”
“哎呀!笨死了!我来我来,你去洗菜,果然还是老人家皮糙肉厚经得住烫。”
接着传来锅铲相碰以及油在锅里‘滋啦滋啦’的声音。
厨房里的美玲已经再次向青惠表达了迟到很久很久的新婚祝福,她跟田润婚礼那天她有事没有去。
美玲一边在水池里洗黄瓜,一边跟正在帮母亲炸年糕的青惠悄声说,“我怎么觉得哥他瘦了好多,是不是后悔跟你离婚了?”
母亲背对着两人在收拾紫菜,青惠听完笑骂美玲多想,一边将锅里的炸年糕翻转过来一边小声说,“你哥什么时候顾过家?整天抱着照相机过日子,要愁也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
“我哥什么时候能变得成熟些啊?总是说什么不能放弃最初的照相模式,他也不看看用那种老式的胶卷多贵!根本没市场了,难不成还能指望着情怀吃饭?我一跟他提,他就转移话题,其实,作为女人,我充分理解大嫂你的处境。”
虽然当时婚离的挺顺利,婆婆也依旧视她如女儿,但青惠认为自已已经没有了评价山介的立场,毕竟这段婚姻已经是过去式了。说出来可能会让美玲失望,她当初就是因为看到了山介为梦想拼命执着的样子才爱上他的,为梦想打拼而闪闪发光的山介是最有男性魅力的,只不过最后青惠她实在是等不了。
少女时代谈的爱啊感情啊,逐渐都会可悲的被现实所打败。
“是金子早晚会发光的,”母亲不动声色的插上一句,“哪像你啊从小学舞蹈,最后不也是白学吗,现在还压得了腿?再说了,你大哥这么坚持,肯定有他的道理。”
“原来她听得见啊,”美玲一缩肩膀,跟青惠四目相视吐了吐舌头。
“听得可清楚了呢!”母亲将清晨买的蛤蜊放进水盆里,“所以不要随便说我的坏话。”
“既然耳朵没问题,那您待会把新衣服换上,把空调买了。”
“哎呦喂——突然听不清喽,”母亲用手淘洗着蛤蜊,摇晃着身子唱道。
美玲向青惠努嘴一笑,朝着她挤了挤眼,然后用手沾水,突然间撒到母亲身上,“让您选择性失聪!”
“哎呦!你们再闹就不要帮我了啊,让我这个老太婆自己一个人呆在厨房,唔-——”
母亲正在收拾牡蛎,话还没说完却被水盆里浸泡的牡蛎呲了一脸水。
三人同时一愣,然后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窗外的山介虽然听不清楚她们具体说什么,但也隐约知道是在讨论自己,于是脸色瞬间低沉,跟逐渐昏黯的天色遥遥相对。
“美玲,你去院子里摘几颗西红柿过来,挑那种红的,千万别把没长大的给我摘下来。”
他赌气的扯下西红柿的叶子,在手里轻轻揉捻。
“啊,干吗要我去,好啦好啦我去就是了。”
山介听到美玲的抱怨后赶紧溜到门口,做出在看亮泰玩模型小汽车的专注神态。
厨房里的青惠知道母亲是特意支开美玲。
果然,几分钟后,母亲开口道。
“青惠,你知道山介最近过得好不好吗?”
“他说工作挺顺利的,您别担心,他都这么大的人了”
“再大的人,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他不就还是个孩子么,山介跟他爸一样,一撒谎眼就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母亲带着眼镜收拾蛤蜊,说着,将眼镜拉到鼻梁,直直的看向青惠。
“唔……具体我也不清楚,毕竟-——”
“对山介,我就指望他能养活自己就好了,再发生像丢掉老婆的事情,我这心脏可不行了,要早早的去见他爸了”
“妈妈,别这样说”
“哦!是啊,呸呸呸,我可不能现在见你啊!我可要活到看见山介发光”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双手合十朝着周围鞠躬,但脸上却是调皮的笑容。
灶台上蒸着一锅玉米,浮动四散的水蒸气氤氲了母亲的眉眼,深深的皱纹仿佛被抚平,有种超越时间的温柔。
青惠心里的担忧莫名浮起,她想问在公公去世之后婆婆是否感到了寂寞。心里一直是有答案的,但青惠怕听到婆婆亲口说出来,因为她做不了什么。
“出锅吧”母亲说。
午饭很丰盛,对五个大人和一个孩子来说绰绰有余,青惠昨晚熬了一晚上的酱骨也已经被汤料深深染上了深棕色,骨头上的猪肉嫩得几乎一夹就掉;碎花碟子里盛着炸年糕,嫩黄的糯米上镶着几颗蜜枣,青惠还按照婆婆的做法,在炸前蒸了蒸;中间是山介和上田爱吃的海蛎子,足足炒了一大盆,旁边配着蒜泥还有醋,同时在每人面前还有一份咖喱米饭和紫菜蛋花汤。
只有亮泰面前放着一碗西红柿拌白糖。
“好了,怎么样?丰盛吧?”美玲笑眯眯的跨步坐到凳子上,天气转凉,她披上了一件母亲的外套,低头还嗅了嗅,“唔——果然是妈妈身上的味道。”
“有什么味道?老年人的臭味呗。”
母亲手里拿着一个年代久远的木制饭盒,里面有大小不一的五个隔间,她一边面无表情回答着美玲,一边从每盘菜中用筷子夹出一些细细的铺进去。
“什么啊,是妈妈身上特有的味道,怎么形容呢?有点像夏天里被子的味道,哎呀,反正很舒服就是了。”
为了证明自己很喜欢,美玲还特意将衣服两侧展开,然后把自己紧紧的包裹住。
母亲忍不住似的笑了声,然后去夹山介面前的海蛎,手抖了好几下,夹住又落下,见母亲神色有些寂然,山介赶紧接过饭盒,替母亲将海蛎放进去。
“还是老了啊”,母亲笑笑,左手将抖动的右手攥紧。
这里的雨到底是没下,但阴凉的风吹来时总是伴着淅沥沥的几粒雨滴。
“看样子是那边下雨了,风都吹过来了。”
防备着突然而至的雨,母亲让山介将遮阳用的巨大海滩伞拿出来放到一边。
家人们开始享用午餐,一时间只听得见咀嚼食物的声音。
“外婆刚才说的话很奇怪”
亮泰咽下一口甜滋滋的西红柿,突然抬头说道。
“那里奇怪?”
“那边下雨,这边不下,那站在中间的人是不是衣服会湿一半啊?好可怜哦”
亮泰仿佛想象到了那个可怜人的狼狈样子,不禁将五官皱在一起,不自觉做出一个打冷颤的动作。
“这种问题只有你外公能解答出来吧,小孩子真是移动的十万个为什么,赶紧吃吧!”
美玲夹给亮泰一块酱肉。
“要是你们父亲现在在的话,他一定会长篇大论讲到人讨厌的。”
“哈哈哈,是啊,毕竟是工程师嘛!”
“你这样是在影射我吗?”
工程师上田听了美玲的话,不禁被饭菜噎了一口。
美玲不容置疑的朝着青惠笑笑。
“我们亮泰不要太用脑哦!超负荷的话,老了容易忘事的!”
母亲笑着给亮泰夹了一块年糕。
“什么啊,越用脑才越聪明,整天不用会锈住的。”山介面前已经堆了一座蛤蜊壳的小山。
“小心我也像你爸爸一样痴呆!最近记性是越来越不好了,所以你们记得常回来看看,否则我的财产都给了冒充我孩子的人。”
母亲做出鬼脸,说道。
“您要痴呆的话,我也要比您还要早些痴呆!所以为了防止这种惨状发生,您还是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吧。”
山介跟母亲话语间一来一往,大家听了都笑起来。
但山介心里变得沉重不少,他仍然记得母亲在厨房切西瓜时候的失手,以及刚才夹海蛎时的困难。
山介刚想开口让母亲去医院做个身体检查,但被亮泰突然的惊呼打断了。
“下雨了!有雨滴落到我头上了!”
亮泰突然一个激灵,指着天空大叫起来。
仰头望去,连绵不绝的山峦被一层轻薄的雾所笼罩,蝉影消失在树丛之中,侧耳倾听,只有一两只蝉还在震颤着羽翼凄栗的鸣叫,天**渐浓重,宛如宣纸上铺染开的水墨。
不知何时,黏带着热丝的风变得急速而凉爽,骤降的温度沁出水分,鼻尖缱绻着泥土树木的湿润味道,拍打在人裸露的肌肤上时,给人一种在冬日里缩在暖被中看着落雪的舒适感。
先是一滴两滴雨珠从天际洒落,然后硬币大小的雨滴纷纷扬扬溅在地上、无花果树上、西红柿的叶子上,远处树丛被雨水扑打的声音一重又一重,隐约的雷雨轰鸣声随着风席卷而至。
“快点打开伞!”
母亲喊叫起来,同时靠近伞的田润快速地将它撑开,几乎是在一瞬间里,落雨纷纷而下,噼里噼里地从伞面上弹上几弹,随后便成了几道蜿蜒的水渍,集聚在伞沿,形成一颗颗饱满晶莹的水珠,然后落下。
“呼——”
大家都送口气。
好在雨势下的垂直,没有落到饭菜里。
“啊,真舒服”
“就是有些冷”
“冷也冷的舒服”
青惠感受着微风拂面,语气愉快的说。
“那些正好走在路上的人怎么办?要湿淋淋的回家喽。”
“这个雨天湿度正好,我小时候就喜欢在这种雨天里头奔跑,无忧无虑的,多快乐啊。”
“那我这样快乐的时候妈妈你为什么要骂我?”
亮泰愤懑抬头,觉得大人真是不可理喻。
“呃——”
美玲噎住。
大家又笑起来。
“哎呀,亮泰你看看你自己!衣服上都是油!”
美玲一露出这般责怪的表情,亮泰马上就忘记了刚才的对话,低头一看,自己背心上溅了一大块油渍。
美玲于是用沾了水的纸巾给亮泰擦拭,但油渍的范围被擦得越来越大,最后索性母亲发话,牵着亮泰去换一件衣服。
“去我房间找件衣服换上吧。”
山介初中时候的衣服还在房间里放着,母亲不舍得扔,以往每年夏天她都会拿出来晾晒一遍,再小心放进衣柜里,任何时候打开,里面都会有隐约的皂角味。
“妈您别去了,我来吧。”
美玲站起来接过亮泰的手,她知道母亲的膝盖比天气预报还准,下雨天里总是会隐隐作疼。
“现在腿还疼吗?”
青惠担忧地问,上田也殷切的看着岳母。
“**病了,一下雨就犯。”
山介看着母亲站起又坐下,动作略显迟缓和僵硬,不禁思索着她的腿病是什么时候种下的。
应该是她接送美玲和自己上下学的那几年间埋下的病根,虽然初中开始山介就不再让母亲接送了,但大雪天气里,母亲还是会骑着自行车顶着寒风载着他们兄妹两人。山介坐在后面抱着热水袋还觉得冬风刮的脸颊生疼,不要说是母亲脆弱的膝盖了。
母亲膝盖犯病最厉害的时候还是在父亲病倒的那一年里。
病中的父亲谁都不认识了,而他只顾着自己逃避,忽略了母亲在那一时段中的感受,母亲所感受到的痛苦一定比自己强烈百倍吧。
“下次我给您寄过来一些中药敷敷。”
青惠依稀记得朋友的父母也有这种腿疾,好像是用什么什么中药敷好的。
“别费心了,这是**病,这种时候只要看着你们这些孩子在我身边就不疼了。”
“你们看亮泰找到什么了!”
亮泰率先从门口窜出来,猴子般矫捷的穿过雨幕,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相册,相册都用浅棕色的软皮仔细包裹住,封面上面还郑重其事地用笔整整齐齐写上了‘影像集’三个字。
美玲走在后面,手举着一本特别的相册,用旧时的硬皮日历包装,上面写了“山介作品”四个字。
“这是什么时候的东西了你还拿出来?”
山介有些反感美玲不经自己同意就把他的私人物品拿出来。
“看看又怎么了,哥你不要介意嘛。”
“那你们慢慢看吧,我上去坐会儿。”
山介站起来,头把伞面顶高了一个小包,哗啦哗啦的积雨像小溪一般从边沿抛流下来,他冲进雨幕。
“噎,看样子是生气了,不管他,我们看我们的。”
母亲指着山介离开的背影,肩膀一缩,挑眉朝着大家吐吐舌头。
踩上最后一截楼梯是一条短短的露天阳台,山介小时候喜欢坐在这里,将双腿搭在半空中仰头看星星,低头,会看见院子里的花开得正艳。
自从美玲嫁走之后她的房间就变成了父亲的书房,而山介的房间还保存良好,就在这一点上山介有些介意,他不明白是不是父母亲对他没有任何期待,认为他事业上不会有起色而留着房间,预备给他一个最后的归宿。
毕竟女儿嫁出去的地方非常远,一年之中只有新年才回来一趟,有时候甚至两年才回来一次;而儿子山介即使住在临市却又不经常回家,母亲和父亲估计只能够睹物思人吧。
山介有好多年没进来过了,之前为数不多的回家,他的活动范围也仅仅限于楼下客厅而已,所以当山介一踏入房间地板的时候,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
墙壁上贴着的照片是他高中从各个地方搜集来的,有从杂志上剪下的,但大多数是自己照的。
照片已经泛黄,有些地方的色彩已经黯淡,由于光照,其中的人像已经变得模糊,虽然现在的技术可以修复这种老照片,但它们都损坏的太厉害了。
山介轻轻触碰,却摸到了不同于照片质感的滑润,他眯眼仔细一看,几张照片的破损处被人用透明胶带补过了,不仔细观察的话还真不容易发现。
是父亲,山介很肯定。
母亲的作风是甩给他一卷胶带,不收拾好不准吃饭。
靠床的柜子上还摆放着山介以前用坏的胶卷机,上面布满灰尘,但机身上却印着新鲜的三个短细的指头,小小的,带着懵懂和好奇,是亮泰刚才换衣服时摸过的。相机旁边排列着一堆书,大多数是摄影技巧的讲解以及高中时候的教材。
角角落落真的都充满了儿时生活的气息啊。
窗沿整齐摆放的是美玲的几个洋娃娃,美玲出嫁带不走,又不舍得扔,于是就摆在了这里。山介一直觉得这种大眼睛娃娃很诡异,于是便把她们的身子调转了一下,背对着自己,而扬起的灰尘吸进鼻子里导致山介不停的咳嗽。
爱干净的母亲也不经常打扫了。
山介随便拿起身边的一本书,用力的挥动着空气,试图辟出一条清新的路。
周围上下飞舞的尘埃跳动在光照里像是儿时的梦一般奇妙,山介突然有种穿越之感,觉得自己又重新回到了上初中的那年,搬家过来时,他也是这么挥动着胳膊一边清理灰尘一边把照片小心的贴在墙上。
那时候家人都还在,可能性都还在。
“啪嗒”一声,从山介手中的书里落下一个老旧的红包。
山介“啊”了一声,低头捡起来。
这便是美玲在车上提过的那个装有20张一元纸币的红包。红包早就被厚厚的纸币撑破了,残破的边缘泛着黑渍,估计是因为自己被母亲戏耍后很生气,于是将它随意地夹在了书里。
山介盯着手里褪色的红包,突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原来上面竟写着几个规整的字体,但他从来都没有注意过。
山介 健康
平安
好运
“真是……真是的,”怎么现在才发现呢?
山介倚着柜子沉默了一会,然后他将书原位置放好,手里拿着烫手的红包。
自己真的是永远都学不会父亲方正到有些刻板的字。
这些散落在生活各处的物品,只有在经过时间的淘洗后才会慢慢镀上一层新的意义,里面隐藏着的重大爱意,只有在经年之后回头看过时,才最终被发掘出来。
多么愚蠢的自己。
他逃出被叠加了许多层回忆的房间,双手撑在阳台栏杆上,屋檐的落雨也顺着倾斜的胶顶哒哒哒的滴下来。
雨势转小。
山介听见底下传来一阵爆笑,特别是美玲,笑的极其夸张。
“哎呀!我小时候真的有这么丑吗?”
“这个真是妈妈你吗?好像男孩子啊”
亮泰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手指着照片上两岁大的美玲,美玲留着男孩子的寸头,由比她高半身的山介牵着,两人黢黑瘦小,站在海边,两脚踩在一起,正腼腆的盯着镜头微笑。
“这是爸爸拍的吧?说起来,咱们全家好久都没有一起出过远门了。”
“什么时候再一起去一次吧,趁我还能走得动。”
母亲目光变得温柔起来,她细细端详着下一张照片,是他们四个人的全家福,她搂着两个孩子手里比着‘耶’,而丈夫在一旁挺直腰杆,尽量直视刺眼的阳光而不闭眼,但在相机定格的那一瞬间里,他皱了眉,显得有些不耐。
她知道上一秒里丈夫笑的有多开心,他不喜欢照相,但有求必应,总是配合。
人世间里任何定型的东西都具有欺骗性和迷惑性。
“好啊,但要等我休假呢。”
美玲笑嘻嘻的回答,然后继续翻看相册。
美玲匆匆翻过几页,动作在看到某一张时停了下来。这是她跟父母一起参加山介高中毕业典礼的时候照的,但画面中的主角只有山介一人,他站在学校门口,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神情,慌乱的躲避着来往走动的兴奋同学和家长,怀里抱着摄影大赛得来的奖杯,这一滑稽的一幕被年幼的美玲抓拍下来。
手势不稳,相片照得有些模糊,但这张作为美玲的处女作而被保留下来。
青惠看见美玲用手指点着作为背景的年轻时候的婆婆,但她的视线却久久停留在于山介身后跟其他家长交谈的公公身上,他腰背挺得非常直,脸上不动声色一派淡然,像是在跟对方家长谈论什么重量级的严肃新闻事件一般。
在青惠印象中的公公形象非常高大,退休后的工程师气场依旧非常足。婚后山介还痴迷着摄影,当时也不知是行情不好还是缺少机会,养家糊口的重任几乎都压在青惠一人身上,虽然山介跟自己说公公一直对他的摄影表现的很冷淡,他见山介第一次抱来奖杯归来后也仅仅说了句继续努力而已,在婆婆激动哭泣的对比下,公公的反应实在是让他颇为扫兴。
后来山介在一气之下,把奖杯扔到了家门口的垃圾箱里,但放学后去寻找时却再也没有找到。
“妈妈,你知道山介的这个奖杯在那里吗?”
“这个,这个是山介的奖杯吗,看,我都老糊涂了!竟然在整理你父亲的遗物时给扔掉了!”
“唔——原来是被爸爸捡走了啊?”
“你说什么捡走?”
母亲嚼了一口年糕,发现咬不动后便放弃了,“你看看那这颗牙是不是松了?”
青惠便侧头一看,果然松动了,牙齿挂在牙根上,显得有些恐怖。
“等它掉下来,我陪您去补吧”
青惠说完便愣了,仿佛自己还生活在这个家一样。
“等牙齿都掉光了直接去安个假牙好了,我见隔壁婆婆家每天早晨在院子里,这样——”母亲做出把假牙含进嘴里的动作,“就行了。”
“诶,你们看这个时候的哥哥,脸上还没有那么多皱纹,真年轻啊,可以算是小鲜肉了对吧?”
美玲指着山介于夕阳下的侧颜,面容英俊,眼神明亮,“鼻子跟爸爸的简直一模一样。”
“我现在也很帅好不好!”
山介听到了后不满的“切”了一声。
“这是大哥拍的照片吗?”
田润在旁边翻看山介从美玲手里夺走又扔回的那本影集,里面照片的精致程度让他一个半内行的摄影爱好者看了也感到非常惊喜。
“太美了,大哥是怎么想到这个角度的?”
田润说的是其中一张风景图,那条盐水湖已经被人拍了无数遍,但田润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从水下侧拍,浮动的水影跟湛蓝通透的天色几乎相融,空中的水鸟像徜徉在水中一般,姿态优美,像是童话中才会展现出的奇幻风景。
“拍的再好看有什么用?还是不能养活自己,难道要靠妈妈救济吗。”
美玲小声的嘟囔一句。
“我听得见!你当我耳聋吗?”
山介看到窗沿上有一个羽毛球,于是拿过来作势扔下去。
“妈妈!你看哥哥打我!”美玲作势投入母亲的怀抱。
“哎呦你们快打起来吧,简直跟回到过去似的。”
母亲笑嘻嘻的喝了一口紫菜汤。
“当着亮泰的面,你们兄妹两个也闹够了吧”
青惠将抬头看热闹的亮泰搂进怀里,笑着捏了捏他的耳朵。
“亮泰的招风耳随谁呢?”
“我婆婆,他奶奶。”
美玲悄悄噘嘴,背着田润朝青惠做出“难看死了”的口型。
“那随我的是哪里呢?”
母亲也加入进来,仔细研究着亮泰的五官,由于全家人的视线都突然集中在亮泰身上,这让他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就害羞的捂上脸,怎么逗弄也不拿下来。
“果然,亮泰这里笑起来的样子很像爸爸呢”
青惠指了指亮泰脸颊边一道深陷的痕迹。
父亲笑起来的时候左脸颊总会有一道短线似的酒窝,听说那是人缘好的象征。
“哎呀,生命很奇妙吧,看着亮泰,觉得你爸的生命也继续延续下去了。”
母亲感叹道。
“以前去海边度假也是爸爸提出的吧?那我们再去见一次大海吧!”
“要我拍照的话要付钱。”
山介笑着终于从楼上走了下来。
雨完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