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皇宫里,杨妃和阴妃哭得死去活来,拼命护着自己儿子小小的身子,不许宫人过来收殓。
“我儿子没死!没死!他只是病了!睡过去了!不许把他带走!”杨妃哭得声嘶力竭,斜坐在床沿上,又踢又踹,不许宫人近身。
永徽帝从宫门口缓缓走进来,眯着眼睛看着大哭大闹的杨妃,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捻须,笑了笑,道:“你对别人的儿子下手的时候,可也想过那娘亲的感受,嗯?”
杨妃的身子僵了一瞬,便猛地回头,满脸惶恐地看着永徽帝,双唇刹那间失去血色,颤抖着,翕合着,不知所措地看着永徽帝一步步走近她身边。
永徽帝在杨妃床前站定,探头看了看床上已经没有生机的齐恪,对杨妃说道:“失去孩子的心痛,你也尝到了吧?”
杨妃听到这里,才哇地一声发出一声难以遏制的嚎叫,哭道:“陛下,他也是您的儿子啊,您这么说,是恪儿在九泉之下何以自处?”
“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朕何以要再葬送一个儿子?!”永徽帝怒吼一声,拎着杨妃的发髻,将她从床沿上拽下来,一脚踹到她胸口。
杨妃被那一脚之力踢得在地上滚了几滚,滚到墙边才停下来,再抬起头,嘴角已经流出血来。
“……陛下,臣妾冤枉……”杨妃颤颤巍巍地道,死不肯认罪。
“你冤枉?你是说,朕冤枉你?”永徽帝冷笑一声。昂首傲然道:“连最桀骜的将军都不敢说朕冤枉他,你这个贱人,居然还敢说朕冤枉你!——我看你是忘了,当初皇后将你买到王府。给你名分地位,又让你进宫做了妃嫔,还生下儿子、女儿,这种种的恩情。你都忘了!你是怎样回报皇后的?!你和阴氏那个贱人竟然联手,将朕的承乾引入歧途,还挑唆泰儿……”永徽帝说着说着,眼里竟然有了泪意。他忙转身,不想让殿内众人看见。
杨妃用手捂着胸口,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永徽帝的眼睛。
是啊,当初她是破落世家女,是慕容皇后将她买来。给永徽帝侍寝的……
“如果你能安分守己。日后也是儿女双全。享尽荣华富贵,一辈子舒舒服服。可惜啊,你没这福气了。你把一辈子的福气都用尽了。”永徽帝说着。越发心灰意冷,“皇后待你……”
“不!”杨妃大叫。哭道:“臣妾不甘心!皇后是给了臣妾一条活路,臣妾感谢皇后!但是臣妾也是人,臣妾心爱陛下,恨皇后独占陛下,有何不对?臣妾心爱恪儿,想给他最好的东西,有何过错?恪儿也是陛下的亲子,别的皇子可以有的东西,他为何不能有?”杨妃豁出去了,知道今日难逃一死,索性把多年的怨气都出了出来。
“住口!你什么东西?也配跟朕的皇后比?!”永徽帝越听越怒,袍袖一拂,指着杨妃道:“给朕把这个贱人拖下去,打入掖庭,永世不出!”
外面的内侍齐声应和,冲进来用块帕子堵住杨妃的嘴,将她拖出去了。
转眼间,杨妃的宫殿便失去了两个主子,成为一座废弃的宫殿。
阴妃当然也难逃罪责,她倒聪明,在永徽帝的旨意传来之前,就仰药自尽了。
第二天,慕容皇后的梓宫出殡的时候,在漫天飞洒的白色纸钱当中,没人注意到另外有几辆运垃圾的牛车,载着曾经是人上人的妃子殿下,慢腾腾离开了皇城的后门,往城外的乱葬岗那边去了。
杜恒霜和平哥儿跟着送葬的人群去了昭陵,那里是皇后的陵寝所在。在那边看着诸事妥当之后,才跟着大部队回到长安。
皇后的葬事一了,马上又要办给太上皇的葬礼。
整个永徽十年,就在一桩又一桩丧事中过去了。
这一年,对大齐所有人来说,都是印象深刻的一年。
不仅有慕容皇后的隆重葬礼,太上皇殡天的噩耗,还有永徽帝再一次废太子,立太子的惊人之举。
二皇子齐泰被废除太子封号,流放云阳。
三皇子齐治被立为太子,由永徽帝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比哪个儿子费的心思都要多。
封娘子作为新任太子殿下的读师,也得到极大封赏。她成为内宫一品女官,也有掌宫之权,协助徐德妃打理宫务。
永徽帝自从慕容皇后逝后,整个人老了十岁都不止。
他最爱做的事,就是带着齐治,在慕容皇后的画像前,给他讲述慕容皇后的往事。
徐德妃跟慕容皇后本就生得相似,又蒙皇后亲自点拨,对慕容皇后的一举一动、习惯心性都十分熟悉。
有时候她穿着大礼服在殿内行走,就跟皇后再生一样,让众人信服。
大家都说,徐德妃,大概要封后了……
永徽帝却一反常态,虽然给了徐德妃最大的权力,但是却不要她再侍寝。
自从皇后逝后,徐德妃再也没有承宠过。
但是永徽帝每天都会去徐德妃的殿里坐坐,跟她说说话,吃吃饭,然后再回自己的寝宫。
有时候召侍寝的宫人,也都是召一些没什么品级的宫人。
一晃三年过去,永徽帝对皇后的思念不减反增。他特意在宫里修建高高的层观,每天登上观顶,眺望皇后的陵寝昭陵,经常看得泪流满面。内宫里面,他命令宫人继续收拾打理皇后的寝宫,每天一日三餐都要摆放,就跟皇后还活着住在这里一样。
徐德妃每日在永徽帝面前出没,也让永徽帝对皇后的思念一日比一日深刻。
永徽帝一日比一日憔悴。
封娘子看在眼里,悄悄跟徐德妃商议,“娘娘。我们是不是应该给陛下选些新人进来?陛下这样做,朝堂里大臣们意见很大。”
甚至有御史上书,说自古“夫不祭妻”,陛下此行。有违圣人之训,要求皇帝拆除层观,不要每天眺望昭陵。
徐德妃也知道这些事,她的心里。比封娘子苦多了。
到了今时今日,她才明白过来,慕容皇后当初为何要选她进宫,又为何毫不藏私地教她,打扮她,潜移默化她。——慕容皇后只是想让徐德妃成为她的替身而已……
有了这样的替身,只会不断唤起永徽帝的记忆,永远难以遗忘那些曾经的美好。
死亡可以将记忆定格在恩爱最浓的那一刻,然后放得无限之长。
死了的人可以撒手而去。活着的人却只得日日受这相思之苦的煎熬。
慕容皇后用徐德妃。给自己在宫里立了一座活着的墓碑。
每个见到徐德妃的人。心里唤起的,却是对早逝的慕容皇后的思念。
徐德妃有苦难言,还要强撑着打理宫务。甚至,给她深爱的皇帝陛下——选新人入宫承宠。
“陛下眼光很高。等闲女子入不了他的法眼。选新人之事,还是再议为好。”徐德妃自问没有慕容皇后心胸宽广,让她给永徽帝挑女人,她还是有些过不了这一关。
封娘子笑了笑,行礼退下。
过了没多久,一些美貌女子的传言渐渐送到永徽帝的案头。
各州府都有送人过来。
“范阳的楚媚娘,虽然才十四岁,但是美貌无匹,又出身世家,还做得一手好文章,端得是才貌双全。”封娘子不动声色地先把有关楚媚娘的材料放在最上头。
永徽帝看了看那画像,被楚媚娘眉宇间神似慕容皇后的神情吸引住了。他伸出手,轻抚那幅画像,淡淡道:“就她吧。”
封娘子按捺住心头的狂喜,轻轻点头,“下官这就去帮陛下传旨。”
等徐德妃知道的时候,一旨宣召楚媚娘入宫为才人的圣旨,已经送到范阳节度使府了。
杜恒霜接到圣旨,十分惊讶。
这三年来,她费了不少心思,帮楚媚娘挑一个婆家。但总是高不成、低不就。
不是楚媚娘看不上别人,就是人家看不上楚媚娘的出身。
杜恒霜看着越来越亭亭玉立的楚媚娘,还有自己儿子阳哥儿看向楚媚娘越来越不掩饰的灼热眼神,总是心里暗暗叫苦。
头一次,她明白了许绍当年不许许言邦跟她妹妹杜恒雪在一起的心情。
难道她也要做这个棒打鸳鸯的无情人?
可是……媚娘真的是辈分高一辈啊……
杜恒霜虽然担心,但是并没有有意阻挠。
因为她也曾经年轻过,知道对年轻人来说,来自长辈的阻挠越发会让两个人分不开。所以阳哥儿对楚媚娘的心思,杜恒霜只当没看见,也不阻挠他一有空就去找楚媚娘说话玩耍。
当然,更重要的是,杜恒霜看得出来,楚媚娘其实对自己的儿子阳哥儿一点心思都没有。
楚媚娘是鸿鹄,不是燕雀。
一个四四方方的后宅从来就不是楚媚娘想要的归宿。
杜恒霜有时候也会想到齐治。齐治如今是太子,地位够尊崇。可惜的是,齐治比楚媚娘要小四五岁。
男人比女人小那么多,绝对不是良配。
看着手边的这道圣旨,杜恒霜忍不住想,这个归宿……会是楚媚娘愿意的吗?
“大表嫂,找媚娘何事?”楚媚娘笑着来到堂上。
杜恒霜道:“这是宫里来的内侍大人,陛下有旨意给你。”
楚媚娘一惊,“给我?!不是吧?!是不是弄错了?”
那内侍上下打量楚媚娘一眼,“你就是楚媚娘?果然媚色天成,眉宇间的这份大气机敏,确实有几分先皇后的品格儿。”他算是明白封娘子那个滑不留手的滑头,怎会一力向陛下推荐楚媚娘入宫了。
“楚氏媚娘接旨!”
楚媚娘赶紧跪下。
待听完圣旨,知道自己已经被封为永徽帝的才人,楚媚娘不由百感交集。
这……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份前程吧……
对于她来说,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只知道,杜恒霜以前帮她挑的那些人家,都是她不要的。
她的心一直悬在半空中,不知道归宿在哪里。而接了这道圣旨,她的心才彻底沉淀下来。——就是它了,这就是她以后要走的路。
楚媚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当着内侍的面,杜恒霜没说什么,只是晚上到楚媚娘的屋里,跟她说了一夜的话。
楚媚娘心意已决,杜恒霜也不好再劝,只是告诉了她,三年前离开的那个“杜治”,其实是先皇后所出的三皇子齐治,如今已经是太子。
楚媚娘皱了皱眉,低声道:“我猜到了……”
杜恒霜再次叹息,嘱咐她:“不可任性,进了宫,要广结善缘,不要跟人争强斗狠……”
“晓得了。大表嫂,我会小心的。”
过了几天,楚媚娘就收拾东西,带着几个丫鬟和随从,跟着那内侍启程进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