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记酒肆,听闻是整座宣城风味最好的食所,以苏澈嘴馋饕餮的性格与章倩兮喜好精致的习惯,这家酒肆自然不会放过。八仙桌上,还坐着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闻人绿衣小口吃着蒸肉糕,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倒不是苏澈邀请来的。本以为事情结束的女捕头想回去汇报这次莹梦尘贼贩子一事,但不想这位冷着脸的摘星阁星主会出言邀她一同来用午餐,既然这位星主看上去没有什么敌意,刚才的所作所为也颇对她胃口,闻人绿衣便答应下来。
只是这情形,与她所想的确实有些小小的出入…闻人绿衣小叹一声,只觉得美味的肉糕都没了滋味。
那位喜欢插科打诨,面色随和,之前有些轻佻地出言邀请的男子却不在桌上。他刚才以看见“他对个陌生的漂亮女子抛眼色就烦”的原话为由,被章倩兮驱赶下了楼去。只是没了那位苏姓剑客,这位本就漠然的星主就更加寡言了,闻人绿衣只盼那位俊俏的公子早些回来,毕竟谁都不想吃饭时对着一位只顾喝茶的冰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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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澈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不知道是谁在诅咒他。
被大大的冤枉的少年戚戚的忧伤着,只扒了几口饭的他被迫在楼下等着章倩兮与女捕头,不过好事是李记酒肆楼下连着的是间收藏丰富的奇阁,里面有不少书本志异与文玩玉瓷。黑白修士服饰称得身材修长的少年更加挺拔,捧着本《淮南士子通鉴》的书卷,日光巧巧的落在他的眉间额头,照的他双眸里如有碎镜,晃晃然,引的正巧路过的几位闺秀低声惊呼,忙拉住一边没注意密友,兴奋地附耳过去小声嘀咕着。
苏澈皱了皱眉头,那几位小姐怎么回事,这样他还怎么好好看书!少年小心地挪了挪《淮南士子通鉴》,保证它可以完全盖住里面的《大黎风情》后才安心地研读起这本一下就吸引起他目光的艳本,“绝色图果然名不虚传,这几位与洛诺比起来都不落下风…嗯,这位女剑仙好凶悍的本钱…咦,为什么这什么雨泽的倾城绝色只有文字描写,连个画像都没有……”
“那是因为这姓谷的女子神龙见首不见尾,说是绝色,但只有极少的几人见过,虽然我相信评榜的蜂蜜坊不会随便搪塞糊弄,但见不到真人长相如何,这上榜也实在不能让人信服。”说话的是一位广袖文士服饰的年轻男子,见苏澈看过来,他作揖笑道:“在下清泉州司马陵,不知如何称呼公子?”
苏澈回礼道:“苏,单名一个清澈的澈字。不知司马兄找我什么事。”
“只是见到苏公子貌似对这些奇玩卷本感兴趣,总算是找到一位同道中人,在下兴奋下有些唐突了,公子勿怪。”
司马陵接着笑道:“这荣曼奇阁虽是宣城最大的古玩店铺,但比起它老板那不怕闪着腰的海口,它其中的收藏也太过贫瘠;这青玄玉佩,说是从青州的秘境,黄土宗的遗址中争夺而来,但其实不过是曾经的北赵贵人的玩物之一,它底部还有北赵的湖龙印,只不过有识者太少,误以为是黄土宗的宗印。还有这双纹鹧鸪临冬尊,只是昊和年间烧制的罢了,硬要说是南萧官窑最后的一批窑器,吹牛不用付价钱……”
听了这文士打扮的公子一番话,店里还在挑选的顾客都有些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人,惊讶的是此人见多识广,疑惑的是这间成名已久的奇阁是否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名不副实。
“嗯,是吗。”苏澈看了眼在忙活的奇阁伙计,如果被他听见了这番砸店里招牌的话,估计就不是争吵可以解决的事了。
司马陵问道:“貌似公子对这些奇物不是那么感兴趣。”
“只能说,一般般。”苏澈收起《淮南士子录》与《大黎风情》,如果司马陵说的是绝色图上的事情,那他还会刨根问底一番,但瓷器玉器,他身边还有一位更加资深的老师。
“公子其实只是不喜欢这些普通人的文玩对吧,”司马陵抛下那青玄玉佩,那大大咧咧的样子,好似完全不在意那是昂贵之物。
“苏公子想要的,是那更奇,更玄,甚至是,更神之物,对吧。”
苏澈笑笑,他收起之前的那份闲适:“我想要的,不是奇物玄物,而是真正的,神物。”
司马陵一怔,看着苏澈的眼神,他沉默片刻,脸色平静,“苏公子是已经知道了?”
“是啊,我也打听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呢。”洛诺在后来的来信中,提及宣城一事,里面不仅有神秘不见的温家,还有一个家族,曾经是与温家共为友邻,但据说是丑闻败露,生意越做越差,后来般离了宣城,其姓氏便是司马。
那司马家搬离后的一周,温家也跟着不见了。
“确实是我的家族。”
“嗯。”
“你似乎一点也不好奇惊讶?”司马陵有些困惑道。
苏澈还在摸索着有没有新的好玩的书卷,头也不抬道:“好奇有什么用,问了你又不说,我问什么。要我说啊,我对你们司马家,温家之间的弯弯道道丝毫不感兴趣,是你们家女儿喜欢上了温家的男子,还是温家有人犯了你们家的利益,我都无所谓,我只要…我的东西而已。”苏澈平淡道,毋庸置疑的语气,好像那物已经是他囊中的一样。
司马陵又是一怔,今日他已经吃惊了两回。文士男子好像是在憋笑,过了好久才辛苦道:“妙,妙人。”他好不容易才接着道:“我不讨厌你这样的,不如说,我很喜欢。”
苏澈礼貌地等他笑完,毕竟他一直不讨厌等待。
“放心,我不是你的敌人。”司马陵缓口气道:“那神物,的的确确就在常台山脚那处即将开启的秘境之中。但虽然很多人不知道那秘境中真正的重头戏,但从现在秘境未开就露出万丈霞光来看,觊觎其中宝物的修士肯定不少,就算是功力强横之人也害怕豺狼众多对吧。”
“秘境入口再三百丈右,有一方青铜瑞兽白鹿像,以星元灌注后驱神阙中灵气为旋,注入……”
听完司马陵的密述,苏澈皱眉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司马陵笑道:“因为我不需要那神物。”
苏澈嗯声道:“那你要什么?”
“温家的长子,温长,也在这。他也想要这东西,别让他得手。”
“就这个?”苏澈问道,不需要司马陵说,为了慕嫦,苏澈也不会让任何其他人染指这他必须得到之物。
“呵呵呵,若是你有余力,再帮我一个忙,成功后,我司马陵便欠你一个大人情。”司马陵看了眼楼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道:“帮我,杀了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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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你有什么想问的,问吧。”热闹的街上人来人往,哒哒的马蹄声混着嘈杂的人声,远处有一行大雁,成群飞过城镇,还有一抹飞速的流光,从西电射而过,也许是哪家宗门的修士着急地赶路。此情此景,章倩兮也有些松适,她拖着香腮,安静地看着楼下的喧闹。
“啊,我吗?”闻人绿衣停下筷子,她左右看了看,好像没有其他人了。
“刚才在那石厅中,你看我的眼神欲言又止,又好像我们之前见过一样。我确定我之前没见过你,闻人衙司,那就说明你在某个宗卷或案件中碰到了与我相关的事,所以才会有这询问我的意图。”玲珑心思的少女早就注意了这一切,她喊上闻人绿衣自然不仅仅是想要与她共进一餐。
闻人绿衣大为讶异,她没想到眼前的少女观察的如此细致入微,她踌躇片刻问道:“听闻星主加入摘星阁是为了离开章家。”
“这传言是真的。”传言未必全真,但章倩兮向来说谎面不红心不跳。
“那你可知章家最近的一些…研究…?”
“嗯,何出此言?”章倩兮瞳孔微缩,她低头抿了口温茶,不动声色道。
闻人绿衣纠结了一会,不知该说不该说。但这少女性格不像是坏人,而且她也早早脱离了青州章家,那告诉她倒也无妨,也许还能了解些有用的秘辛。
“…… ……”
女捕头复述完,见章倩兮有些默然,她问道:“星主怎么看?”
“我怎么看…”章倩兮重复一声,她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瓷杯茶盏瞬间碎裂成齑,茶水滴滴答答沿着桌边滴落……
“!!”闻人绿衣没想到她反应会这么大,那是听完章家在玄武城的所作所为,掩饰不住,真真切切的怒意。看来她年幼时离开家族间,发生了些不为人知的事。
少女平静下来,挥手赶走前来查看的店小二,她问闻人绿衣道:“可有听闻过圣人之前先民的诗经?”
看女捕头沉默不语,少女不以为意地哼唱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那是黎国建国前更早时,楚地,吴地先民的肆意歌调,只是歌词却那样的鄙而怨之,一改风格,与喜爱赞美土地,赞美生活的先民诗经基调完全不同;章倩兮哼唱完,笑着说道:
“逾年逾腐,逾腐逾腥。那些老不死的,该死了。”
见闻人绿衣一脸震惊,章倩兮没有在解释什么,起身道:“走吧,苏澈还在下面等我们呢。”
那些老东西活久了记性不好,忘了世间还有些人物…章倩兮心想着,又慢慢哼起那调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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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城以西百公里外,京州地境,有座终年云雾缭绕的埪锵山,其山巍峨险峻,像是从空中瑶池倾泄而下的千丈瀑布声势浩大,被誉为大黎的“擎天玉柱”,雨云一层一层的从高到低,像是最白的纱衣,遮住了山中一切瑰丽绝景,诗赞云“云兴作雨池龙起,月正无波五兔眠。羽化天仙成往事,吾侪杯影涤尘缘”,当之无愧。埪锵山为当地有名的仙山,传说仙人的洞府坐落在大瀑布的源头,为当年埪锵仙人飞升之所,山脚下的祀庙不时有前来的百姓,烧香祈福。
烟雾与山上云雾一样浓厚的祀庙之外,有两人望着云端中的高峰,若有所思。
那二人看面容都已上了年纪,一人身着灰色常服,一人穿的是墨蓝云秀服,穿常服的身形挺拔,而云秀服的背部已经有些佝偻。
墨蓝云秀服的男子轻声问道:“我不在的时候,严冬在孔种郡可有什么动静。”
另一人慢吞吞道:“严冬在为青帝城一事忙的焦头烂额,本就无心再部署京中事宜。并且张已晃倒台,没了经纬使的严冬就像少了牙齿的犬,保下之前的党派势力都已是一种胜利。”
“嗬,那还要多亏了……”云秀服男子咳嗽几声,身子更加佝偻。
他挥挥手,示意不用扶着,他又是咳嗽几声,问道:“说正事,那个拐孩子的人渣后面藏着的,就在这里了吧。成书,去给他们些教训。”
既然说了接手,还他吗这么畏手畏脚的,给那些外人看我们轩夏的笑话吗。”
“那许进…”
“我自有计较,你快些,我在前面等你。”云秀服老者有些吃力地跨上树林间等待的黑狼骏,说道。
“那我去去就回,兄长。”穆成书,那个铺子普普通通的账簿老头老穆,依旧是那样不温不火,他手搭在剑上,一瞬间拔地而去,震开那所有的香火与水汽。
…… ……
埪锵山顶真有一门修真的宗派,名为玄常宗,在修真界也有着不小的名气,能在这灵气浓郁,天玄地黄的宝地开宗立派,实力当然也不会弱。只是今天,骄纵放松久了的玄常宗,来了位不速之客。
穆成书只身一人,落在宗门后山的屋院,地面厚实的晴州龙岩岗砖面顿时如蛛网般碎裂蔓延,从屋院一直蔓延到后山一处僻静的红衫木木屋前。
“是谁大胆…!”有人怒喝出手,但出手到一半,意识到这踢馆子貌似境界碾压他自己,他改口尊敬道:“不知前辈来玄常宗,是所为何事。”
说话的那人便是埪锵山山主,玄常宗宗主黄玉康,四境三品的高手;他身后还跟着几位男女,都穿着玄常宗的服饰,那是宗门的长老与客卿。
被数人包围着的穆成书甚至没有触剑,他淡淡地说道:“叫真的埪锵山主人来。”
黄玉康面色微变,他双手握拳,里面有高度浓缩着的星元之力,虽然这黄河剑客实力深不可测,但这样门户大开着,属实是不知道死之一字怎么写,“我就是玄常宗的宗主,黄玉康。”
面对黄玉康的蠢蠢欲动,老穆依旧那副木讷的样子,他说道:“你确实是玄常宗宗主,但不是埪锵山的主人。”
玄常宗的几人瞳孔微缩,极快地递了个眼色,人间术法瞬间爆发开来,风雨如刀,一道快过一道,还在远处,割面的锐利就已有些刺人。
黄玉康实力最强,他的风刃最强,同时也败得更快。
老穆剑出半寸,身前便无风雨也无晴。
一道更深的裂缝急速蔓延,到那红衫木屋子前,再进几寸,再几寸,才堪堪停下。
“轩夏宗这是什么意思?”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后山炸开,一位青衫的男子一拳轰碎所有的气练囚牢,四平八稳地落在场地中央。
老乌龟总算出来了,穆成书笑笑,丝毫没有在意这青衫男子展现出的实力,“你便是章家之人?”
男子皱眉道:“是又如何?”他挥退玄常宗的几人,那是章家在京州的棋子,一直为章家办事,实力不俗,但面对这轩夏宗的来客,他们呆在这只会碍事。
“今天来找你,是来说道说道玄武城你们抓活人研究的事情。”老穆慢吞吞道。
男子总算弄清了穆成书的来意,他冷笑几声:“獬豸狱不是已经抓了好几个人了吗?”
“那些只是无关痛痒的马前卒子。”
“那你要怎样?”
……
一剑劈来,男子的冷笑还挂在脸上,还来不及收回去,一时惊疑与冷笑混在脸上,甚为滑稽。
“那死去的孩子,我毁去你们章家这一处祠堂,就用你们的族运来作赔罪吧。”
穆成书的剑寸寸出鞘,剑光刺破百年不散的埪锵山上的云彩,百里外的玄武城都依稀可见。
老穆说话温吞,吃面慢条斯理,但他出剑很快。
男子眸色瞬间变成水银的眼色,浑身气血爆开,然后被打倒在地,身下的龙岩岗已经不能再用龟裂来形容,剑气爆裂声中,男子痛苦怒吼,竭力挣扎但又无济于事。
如水的剑光斩过那螳臂当车的男子,在那木屋祠堂前没有停留。一剑掠过,祠堂的上半间缓缓断开,轰然掉下山崖。
本来仪表堂堂的男人像是在白驹过隙间过了个百年,满面苍老的皱纹,他不住地口吐鲜血,在晕死的瞬间,他才想起,这柄剑的名字。
长剑朴素至极,剑锋收敛,只有剑身上刻有一只欲飞的青色凤凰;这柄古朴的剑,连同它主人,在那个群星璀璨的璞玉时代,压着那个时代。
整整三十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