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拂日醒来已经是两日之后,被尊为太上皇的丰淳帝已经移宫到了兴庆宫,新帝登基的典礼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之中,整个长安不论真心还是假意,到底蒙上了一层喜庆之意。
他已经回到了鹿剑园内自己的床上,隔了一层纱帐外,杜青棠负着手站在窗前,遮蔽了大半的天光,只一个背影,就可以感觉到他的不悦与震怒。
“叔父?”两日未醒,让他声音变得十分沙哑,杜青棠顿了一顿,才转过身,却见他已经挣扎着下了榻,扶着桌沿倒水,手还有着明显的颤抖,然杜青棠却丝毫没有帮一把的意思,不但没有,甚至连屏风外伺候着的濯襟与濯袂听见了响动想进来伺候,也被杜青棠突如其来的一眼凌厉看得噤若寒蝉,乖乖退了出去。
好在杜拂日虽然脸色惨白如死,但试了几回后,到底还是倒出了大半杯水,他扶着桌边缓缓坐下,又喝了几口水,对杜青棠的态度也不意外,只是问:“如今长安局势如何了?”
“先前,你被长生子使人诓进宫中,留了燕九怀看守元秀公主,那个没脑子的市井儿,被人在香料里做了手脚,生生的丢了人,念着他是燕侠爱徒,又是市井之中长大,练一身高明的杀人功夫已经不易,我也不敢再求他能有几分谋略。”杜青棠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凌厉的盯了他片刻,见杜拂日始终神态如常,才哼了一声,冷冷的道,“如今你倒是够争气!长生子用过的法子,燕九怀才上了一回当,你是惟恐他一个人丢脸,赶着与他一起么?”
杜拂日只是笑了笑:“我如何到了这里?”
“是元秀公主救了你。”杜青棠默然半晌,才淡淡的道,“薛娘子虽然在她饮食里下了药,让她出现俨然风寒入体之症状,整个人昏迷不醒,却不想耿静斋医术远比她想的要高明,你中了醉颜酡后不久,元秀公主却醒了过来,当时薛娘子还不放心,见你已经昏迷,便打算割断了你的喉咙,元秀公主阻止她无果,最后争执中趁乱抓到了旁边早年宪宗皇帝所赐、镇邪所用的一柄银刀杀了薛娘子,又跌跌撞撞的跑出寝殿,亏得耿静斋恰好去为她请脉,顺便先救了你。”
“这事坊间都已经知道了?”杜拂日静静听着,神色之间丝毫不见喜怒,缓缓问道。
杜青棠对这个侄子最赞赏的便是沉稳,在养气这一点上,杜拂日自小练起,并不比他这个朝堂上历练多年之人差,如今见他醒来不久,便已经沉住了气,心中怒意倒是少了一些,淡淡点头:“所以,无需等到笄礼,昨日我已经让邱逢祥以新帝的名义,下诏将元秀公主赐婚于你……私下里,我也答应了尽量保全太上皇之命!”
“……如今贵主怎么样了?”杜拂日又沉默片刻,方低声问。
“贵主病体未愈,又与薛娘子拼搏中脱了力,所以依旧卧床难起,不过耿静斋说也只是几帖药的事情,并不妨事。”杜青棠轻描淡写的说道,“我只好奇一件事情,你就这么喜欢她么?喜欢到了拿自己的命去赌?你父亲当年死得那样早,我膝下无子,咱们杜家五房仅仅剩了你一脉单传,你倒是舍得?”
杜青棠素日里在杜拂日面前一向是戏谑嬉笑居多,偶然正经起来,也是温言劝戒,却是极少舍得说重话,如今这么说了,已经是极怒。
杜拂日也知道他的震怒缘由,不敢怠慢,虽然尚且有些脚步虚浮,到底还是站了起来,郑重一礼:“是我卤莽,叫叔父忧心了!”
“……”杜青棠见他如此,却不说话,一直到了杜拂日因毒性才解,又卧床足足两昼夜,此刻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久,顿时有些不支之象,他这才玩味的一笑,“不过你玩这一手也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那位贵主,才是真正的山穷水尽,四面楚歌,我虽然私下里应允了保住太上皇的命,必不使他莫名暴毙,可你大约也能够猜到,这位贵主选择相信我不过是因为没有旁的办法,你我之间,想来她是更相信你的,你且养上一养,我已经吩咐了耿静斋,让他将药量各减几分,务必让那位贵主好得慢一些!”
杜拂日重新落座,却只是淡然一笑:“如今好得慢与好得快,对阿煌她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将兵者无情,伐谋者无心。”杜青棠一点儿也不愧疚,淡淡的道,“若不是因为你之多情,薛娘子这一回的计谋是断然成功不了的,拂儿,你尝言愿赴兄长之路,可如今有我在前面,比之昔日王太清只手遮天、怀宗皇帝不理政事,皇室之命委于宦奴之手的局面也不知道好了多少!你到底还是无法做到真正的无情无心!”
叔侄两个皆是心思玲珑之人,不必明言,杜拂日也能够猜测到当日真正的情形——薛娘子亲口所言,珠镜殿的寝殿里面所烧的瑞麟香里放了迷香,这迷香不但是为了让杜拂日在薛娘子放入醉颜酡时无力逃出寝殿,也为了让元秀睡得更沉些——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耿静斋先前所开之药药到病除,元秀身子康复了,也会因为迷香的缘故难以清醒过来,再说元秀虽然素来身子康健,身手就是在女郎里面也是极为一般的,毕竟她学习骑射等技才不到半年光景,薛娘子的武艺可却是连许多郎君都自愧不如!
就算元秀好端端的,让薛娘子断了一双腿,与元秀对手,恐怕被杀的也是元秀!
而且薛娘子若是当真有毒杀杜拂日的心,又何必多此一举先用了迷香,然后当着杜拂日的面,再慢慢取出来那盒子醉颜酡?她为了让迷香生出效果前,特特与杜拂日说了许久的话,那点时间,若她早就下了醉颜酡,恐怕杜拂日也等不到耿静斋救治了。
事情的真相,自然是薛娘子压根就没有毒杀杜拂日的意思,她真正想做的,就是制造一个她要毒杀杜拂日,但最后却失败了,杜拂日没有死,却也中毒晕迷过去,最后为元秀公主所救——甚至为了救杜拂日,元秀公主还出手杀了自己的乳母!
就如同先前杜拂日为杜留出的主意那样——元秀公主如此有恩于杜青棠叔侄,便是杜青棠,也不能不答应因此照拂丰淳。
说到底,郭家的这位养女,在报仇与报恩之间,究竟还是选择了后者。
正如她握着元秀的手,以银刀刺入自己胸口前说的那样——如今的局势,单凭薛娘子,已经完全无法保护文华太后的任何一个子女了,不管是丰淳,还是元秀。她的存在,意义早就不到了。
因为无论是杜青棠,还是邱逢祥,甚至是杜拂日,都比她更能够掌握这对兄妹的命运。在这种时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为元秀与丰淳的生机与地位,争夺筹码。
即使她明明知道,对于杜青棠这样筹谋天下之人来说,所有的承诺,不过是建立在未曾阻挡他的大计的前提下。若不然,一切都是烟云罢了。
杜青棠不是燕寄北。
必要的时候,他无所谓践踏一切的承诺与颜面。
然而薛娘子到底尽了她最后的力量……
“这也无妨。”杜拂日听了杜青棠这番责备却也不气馁,只是淡然一笑,神情悠远,“叔父何必一味的责怪我?虽然因了薛娘子舍出了自己,让阿煌她做了一回我的救命恩人,逼着叔父不得不答应了阿煌尽力保住太上皇之命,但这难道不是叔父的本意么?先前,阿煌不知道拿什么与那长生子作了交易,让他带走了徐王殿下,或许还有太上皇的诏书或者信物一类,从长安到河北,算上躲避与摆脱追兵的时间,如今河北差不多已经接到了徐王殿下与长撑子一行了,到那时候,他们自然要以奉诏讨逆之类的借口起兵,从而引诸镇响应。只是诏书出自太上皇,徐王殿下也是太上皇之弟……要说正统,太上皇才是最正统的那一个,在解决了这件事之前,想来叔父与邱逢祥都不会让太上皇死的。因此除了阿煌得了一个救我之名,实际上叔父什么也没损失!”
杜青棠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半晌,方道:“这是你踏入珠镜殿的寝殿后没有立刻退出就想到的,还是方才这点时间想到,专门来敷衍你叔父我的?”
“精只香与必粟香的气息凛冽,随身佩带不仅仅有自省之意,也有提神之用,只是这两种香都太过猛烈,容易遮盖那些淡香的气息。”杜拂日微微一笑,眼神复杂难言,“叔父仇雠遍布天下,当年父亲亦死于王太清毒杀,如此明显的破绽,焉能不防?薛娘子在郭家时受尽宠爱,养就了爽朗刁蛮的性子,就是到了宫闱历练多年,因一直在元秀公主身边,究竟难以接触到宫闱真正的阴私……若不是发现是迷香,揣测她既用此香,想来应无意伤我性命,我如何还会继续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