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不可无我杜青棠吗?”杜青棠站在太极殿外,大雨如瀑,正午时候,天色却黑得仿佛墨汁一般,只有偶尔掠过的紫电照亮刹那,附近的禁军都已被打发走远,他的声音不高,然而杜观棋却依旧在隆隆雷电与雨声里听得清晰,“当年我亦是这样想,所以如此而为,可如今看来却恰好是应了那道谶语!”
“若是当初劝阻先帝不将推.背.图泄露给那长生子,也就没有后来郭家之事,若非如此,又岂会有这一回的宫变之祸?文华太后精明坚毅,若是她教导下长大的李僔,未必继承不得先帝之遗志!若郭家不亡,邱逢祥又安能执掌这四十万禁军?”杜青棠摇着头,“一招失误,满盘皆输——当年之事我亦支持,先帝才将推.背.图前两象交与了郭家,单此之罪,我便是为梦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无力偿还——汾阳郡公一脉因我决策之误而背负罪名至今,不能归回宗祠,甚至不复先人姓氏!前朝宫变皇室尊严沦丧,如今诸镇蠢蠢欲动……为了这次宫变名正言顺,明知权贵仗势欺压庶人多时却不加以阻止反而一再挑唆……先帝泉下若有知,见到我今日情景,想必是绝对不会再说出这句话的。”
杜观棋难得没有出言嬉笑,而是平静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错了。”杜青棠摇头,他遥注雨幕的目光之中有着深沉的悲哀,“将兵者无情,伐谋者无心!这只是在布局与动手之时,闲暇下来,成大事者何尝不是人?昔日幼年时启蒙,当时先生教授《离骚》,其中‘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其时兄长与我尝至坊间探看常人所居之处,市井中人一饭一食来之已是不易,可他们却说京畿乃是天子脚下,已是景遇不错,在关中之外,无数百姓衣不蔽体食不裹腹,卖儿卖女换得片刻生机……昔年王摩诘尝有诗云大明宫之朝‘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那是何等辉煌庄严之时?高句丽、扶桑、安南、回纥、大食、弗林……的使者,远涉而来,见长安之华严庄伟而诧异至魂不守舍,于四门恭敬跪拜而入!那时候的梦唐是何等的富庶与强大?陌刀所向之处,异族皆在我汉室足下匍匐,遥远大食帝国的商人用数年的时间往返,胡姬蛮奴纷纷前来谋生,如今西市附近诸坊,依旧胡汉杂居……可如今不过区区百年光景,昔年衣裳华美、人人可衣绸缎绫罗、食肉糜膏酒的梦唐,却已沦为只存得二都繁华之国!”
“那时候兄长便发誓当竭尽全力,复梦唐昔年荣华!束发后我等进了国子监,恰逢先帝不满王太清乱政,诈作贪玩,与兄长一见如故,共谋中兴李室!”
杜青棠说到此处沉默下来,杜观棋淡淡道:“阿郎曾经说过,已发生之事既无力挽回,莫如想着怎样让其为害最少,譬如当初察觉长生子似与魏州有关后,即刻族没郭家一样。”
“我已经老了。”杜青棠再开口时,声音明显的透出了疲惫之色,“就好像魏州的贺之方一样,他年纪比我长,可我比他可累多了,只是我们所冀望之人却都太年轻!贺之方绝无心胸将魏博交与他人,我却可以将这副担子交给任何一个足以交付之人,只是你也看到了,丰淳登基之后,我故意退让,给予朝中那些不满我多年主政之人一个机会,然韦造守成有余进取不足且不去说,在换田这件事上,他竟当真随了丰淳的意思隐瞒下来!若是当时他不顾一切公然上折,朝臣也会迫着丰淳处置此事,又何至于闹到变成了邱逢祥的宫变理由?而卢确之流到如今还不死心,只顾惦记着世家的荣耀,却不想,本朝因科举之制,世家的势力到如今已经名存实亡,这会也不过是名声上比平民好些罢了,一旦时局乱了,没有前朝时候大批私兵,世代簪缨在那些将士眼里不过是明摆着写了肥羊二字罢了!”
杜青棠摇了摇头:“拂儿心胸气度与手腕都足以承我之任,他亦有此志,可究竟年少,世家那些老蠢物是决计不会甘心服他的,我活着的时候,韦造、卢确之流不敢多言,一旦我死了……”他嘴角露出森然之色,忽然问道,“这些年暗子都是拂儿在打理,你从旁观察,觉得如何?”
“郎君做的很好。”杜观棋言简意赅的回答。
“这样就好。”杜青棠看着头顶一道又一道雷霆,眯起眼,似笑非笑道,“倘若我死了,你不必做别的,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立刻派出没有交给拂儿过的那批人,将韦造、卢确那些老家伙尽量杀光!”
杜观棋吃惊道:“那些人虽然不会留下与杜家有关的线索,但若成功,阿郎可知,世家之中必定大乱,如今诸镇虎视眈眈,岂不是要了长安之命?”
“不要紧,你准备好了,到时候就让世家认为全是诸镇下的手,包括我在内,也是!”杜青棠讥诮一笑,“世家不是想左右逢源吗?他们以为本朝若是亡了难道还和前朝一样?苦的最后只是黎民,至于世家不过是多了一次风浪,五姓七家怕是还打着主意趁势而起?真是可笑!科举之制既出,世家哪里还有指望再如魏晋之时一般,把持朝政,左右皇家?甚至是倾覆王朝!本朝若亡,世家也必然大受亏损,将来能否存在都是个问题……没了私兵重权,他们却拿什么争夺天下,拿什么与届时的乱军谈条件?!”
“今日的雨甚急甚大,连阿郎也想多了。”杜观棋皱起眉,“改朝换代究竟是件大事,况且如今长安局面确实亟亟可危,也难怪阿郎耗费心力,只不过阿郎自幼养气,本不该如此轻易摇动心神,阿郎虽然早年操劳国事损耗极大,但年纪尚未半百,便是宪宗皇帝,也是五十余岁方驾崩的,阿郎至少还有十数年时间,郎君如今已经很是能干,不过因着种种原因,一直不在长安斩露头角,这几日来借迷神引一曲,在长安已是声名鹊起,假以时日,何愁达不到阿郎的冀望?”
“寿元之数如何可以拿其他人来比?”杜青棠微哂,“高坐明堂享尽尊荣者寿不满双十,而坊间终日乞讨为生难以裹腹者却可享甲子之寿,这样的事情难道还少么?”
他摇着头,傲然道,“只是我少年初蛰,青年即执一国之政,壮年扶明主震慑天下,这一生盼我死之人与盼望我长命之人皆多不胜数!因而我亦从来都没想过得以善终!”
“阿郎越发疯癫了。”杜观棋在他身后摇着头,语气有点无奈,“不过是从珠镜殿传了句话来,阿郎又不是郎君,元秀公主一句话,阿郎何至于如此心旌摇动?”
“管家,你须记一事。”杜青棠听着他的念叨,忽然含笑道,“我若此生终于床榻,必为身后之耻!”
杜观棋皱眉:“阿郎?”
“为天下谋者便是身死依旧当留后手,管家不可令我失望!”再一次看了眼暴雨,杜青棠微笑转身:“你也不必心疼那些老家伙们,我杜氏五房以人丁几近凋敝也不过走到今日的局面,尚且不知道将来死后当如何见先帝与文华太后并郭家众人之面?他们既然犹豫不决,那么我便替他们决定罢!”
“元秀公主已经能够起身,那就请她明日就往兴庆宫去探望太上皇。”杜青棠一边跨入太极殿,一边淡淡的吩咐着,“太上皇移宫后,元秀公主立刻病倒,至今方能前去探望,如此既给了夏侯浮白更多时间准备,亦比一开始就过去显得可靠许多,只可惜薛娘子已死,元秀公主怕是危险更多了些……如今长安武艺出色的女郎,似乎那赵郡李家的十娘子不错?”
殿外一道紫电掠过,杜青棠脸色平静坚定,犹如石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