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间你我父子之情还只是附带为之。”帐中烛火续了两次,东方渐见曙光,趁着士卒们拔营起程,贺之方同样一身戎装,与贺夷简在营地之中随意而行,一边低声交谈着,“杜青棠此计,最大的目的恐怕还是在一个人身上!”
贺夷简双眉紧锁:“父亲是说那姓易的老货么?”
“六郎大可以在此处称其为老货发泄,只是易道长的确不可小觑!”贺之方淡淡的笑了一笑,“为父始终尊他一声道长可不仅仅是因为当初你受了他救命之恩!而是真心钦佩此人能力!当初他出山之时不过是南山之中一介孤观道士,结果出山才两三年光景就在关中得了偌大的名声,那时候因着前有郭太皇太后、后有文华太后的缘故,太原郭氏在关中可谓是鼎盛一时,那郭守之姑母为本朝至今以来唯一的太皇太后,其长女为皇后,虽然有汾阳郡公的恩泽,但又岂是寻常之人?易道长以长生子为号,硬是哄得郭守心悦臣服的将他当做了仙人看待,敬畏有加不敢或违,甚至连皇家所藏的推.背.图都设法弄了几张出来给他,六郎你年少或者不知——当初郭家族没,关中望族之中有一个极为隐秘的传说,便说郭家的下场与此事大有关系,只是其时宪宗皇帝在位,这位君上的手段使望族人人畏惧,不敢明着说罢了,就是焦大夫妇也是使劲了手段才听到了几句,只是郭家说倒就倒,就是想查也难以查清了。”
贺夷简淡然道:“那又如何?郭守尊他,我难道亦要尊他不成?当初他从长安赶至魏州救助于我,我可不领这个情,道家既然讲究顺天而行,自然而然,天若注定我生,即使无他襄助,我又怎么死得了?天若注定我死,当初父亲将我交与他救治也不过平白折腾我一番罢了。”如此忘恩负义之事,他偏生说得理直气壮,饶是贺之方对他宠爱无比,这些年来也见惯了贺夷简的做派行为,此刻也是暗暗为长生子觉得委屈,顿了一顿才能够立刻接上,他当然说不出来责怪贺夷简的话,便权当没有听见,继续说着原本的话题:“当初易道长在长安初初成名的时候,时有那没眼色的想荐他入朝,说起来此人之能入朝其实是足够资格的,也是他命中多出一劫,若是早上些年出山,逢到了怀宗皇帝那一朝,怕是咱们魏州也攀不上他的,而宪宗皇帝因着怀宗皇帝当初沉迷炼丹飞升之术,使王太清乱政,皇室深受此害,对道家之人先厌恶了几分,登基之后原本在宪宗一朝入朝的方士被逐了个干净,所以听到了出家之人,宪宗皇帝先没了兴趣,为父想着是这个缘故,后来他才肯到魏州来。”
“不过有一点让为父想不通——那就是在长安时郭守等世家中人与这位易道长时常往来且不去说,而杜青棠竟也先后见过了他两回,若只是见上一回这并不奇怪,此人确实有才,也确实有名,杜青棠时为宰相,虽然本朝如今选拔人才都靠科举,虽世家子弟,出身若不经过科举到底身份不正,但那位易道长本非红尘之人,况且又在关中赫赫声名,本朝宰相本就有举荐人才之责,所以与之见上一面,称量其份,这是不奇怪的,我所奇怪的是杜青棠竟见了他两回!”贺之方皱眉道,“若非如此,当初此人赶到魏州时,你虽然因为父与你母亲生你时年纪极大,生而体弱,我也未必肯将你交与他调养!”
贺夷简皱起眉道:“父亲对那杜青棠的畏惧实在是过了!只是既然以那姓易的老货可以得杜青棠相见第二次,确实可以得出此人确有才华的答案,否则杜青棠其时身为宰相,繁忙无比,岂有工夫在一个寻常之人身上耗费时间?但父亲难道不担心此人为杜青棠所使,谋害于我么?毕竟父亲至今也才我一个亲生子,若是父亲无子,一旦寿尽,魏博却交与何人?到那时候魏博若乱,长安必有机会,杜青棠焉有不利用的道理?”
他说到寿尽二字时贺之方又默了一默,想发火想了一想到底舍不得,只得继续装做没听见,择了能够回答的答道:“杜青棠其人为天下谋,确实做到了无心无情的地步,但一来当时我已经收了大郎做养子,二来,河北三镇对于长安来说,其实虽然难以收复,却并非不可收复,只不过从怀宗往上几位君上的作为,连京畿都治理得一塌糊涂,更不必说远处!这是李家子孙自己不争气,怨不得我们河北。”
“怀宗皇帝的时候,上面连着几位君上不思进取,诸镇说是蠢蠢欲动,也不过是对长安不以礼罢了,当真起兵造反的,也只有当初德宗皇帝欲阻止咱们魏博当时的节度使侄以代叔,然而魏博当时除了联络河北另外二镇,亦邀了淄青一起起兵,加上当时长安疲惫,这才叫河北自此得了势。”贺之方悠悠的道,“那只是一个例子,可到了宪宗皇帝时,宪宗皇帝初得了一个杜丹棘,后似为王太清所鸩杀,接着杜青棠承继兄责为相,那时候他年纪可不大,这一君一臣也算得上是筚路蓝缕,一点一点的整肃了王太清所乱之朝纲,中间还出了一个欲效仿王太清之行的曲平之,如此当淄青葛氏无礼时,长安诏令一出,连着为父都不能不整肃衣冠、开中门跪迎之!”
“梦唐虽然强盛远不及贞观、开元之时,但无论如何也是天下之主,李家到如今都占据着正统之名。”贺之方慢条斯理道,“所以当时长安君臣相得,宪宗皇帝与杜青棠俱为壮年,谁也想不到宪宗皇帝去后,继任的丰淳帝气量如此之小,毫无君上该有的城府与气度,在那种情况下,长生子明着已与杜青棠接触过,纵然他当真是杜青棠的人,杜青棠也不会叫他过来害了我的子嗣,一则若我子嗣众多,他害了其中一个并无意义,堂堂一个国宰相,与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孩计较,传了出去也是千古笑话了,二则我当时只有你一个才出世的郎君,害了你等于绝了我贺家之后,此事若是传了出去,杜青棠之举,必定也会被疑心到了宪宗皇帝身上,如此为了处置藩镇,竟欲绝人宗祠——哪怕这件事情是君上所为,当时我对长安极为恭顺,你想天下当如何想这对君臣?宪宗皇帝好容易熬到了怀宗皇帝驾崩,又与杜家兄弟一起斗败了王太清,开始中兴李室,这等人岂肯轻易在史书之上留下这等败兴的记载?越是明君,越在乎青史之名啊!”
说到这里,见贺夷简依旧神色不喜,贺之方也感到头疼了:“莫非你疑心为父当时做法轻视你之性命?然而当时河北名医云集皆说你先天不足药石无用,惟独那易道长愿意一试——”
他的话被贺夷简打断:“我所以忧心不是为了营中之事,而是为了阿煌!”
“血诏与徐王之事,杜、邱应已知道是阿煌所为,然而焦大夫妇昨日传来阿煌遇刺的消息,此事真假且不去论,那么在此之前阿煌似乎还好好的,以杜、邱的为人未必如此大方。”贺夷简沉声道,“他们让阿煌活着必有更大的图谋——如今丰淳帝被废为太上皇的诏书已经明着诏告了天下,就算杜青棠想引那姓易的老货去长安,也是打我的主意,我并不介意为了阿煌迫那老家伙再跑一趟……只是我怕阿煌被利用殆尽,即刻暴毙!”
贺之方凝神片刻,微笑着道:“为父可不觉得这位贵主是个夭折的命——六郎莫要忘记了,这位贵主已经被赐婚杜青棠之侄了!”
见贺夷简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贺之方却觉得心情好了许多;如今皇室几乎是明摆了就是个傀儡,那位传言里面美貌非常的贵主,纵然不说先前就听师如意表示对贺夷简并无什么情意,这会皇室生死操于他人之手,身为女郎,岂有不许身以求全的道理?自古以来皇朝翻覆,诸皇子王孙固然难逃一死,可有颜色的帝女郡主们,却未必没有富贵——本朝初年的时候,太宗皇帝后宫里高位之一杨妃何尝不就是前朝的金枝玉叶?
贺夷简可不是傻子,他一心一意的恋着那位贵主,想方设法的想要尚主,可回头来这位贵主却为了保住性命嫁了他人——知子莫若父,贺夷简自己性情骄傲,若是这会挑唆得成了,从此以后贺夷简对这位贵主的热情怕是都要褪了许多!
贺之方可是指望这个独子承继家业的,岂肯容他为一女郎折腾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