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九怀大步踏入院中,还未进门,看到了半开小窗后支颐而坐的秋十六娘,先笑了出来:“十六娘前几日才说了咱们得谨慎行事,着我最近也不许出去惹是生非,如何今儿又叫了我来?莫不是又有什么差事?”
“如今我哪里还差得动你?”秋十六娘板着脸,冷冰冰的回了一句,燕九怀也不以为意,笑着进了门,却见秋十六娘梳了堕云髻、贴着梅额,描柳眉、绘斜红,一双星靥,轻点朱唇,身上穿了杏子黄齐胸襦裙,外披着翠色宽袖对襟绸衫,襟袖处都以竹青一色为底镶了边,边沿上面复绣了暗色云纹,这身装束颜色娇俏,但却有些不大合身了,燕九怀到了近前坐下,还隐隐嗅到了一抹樟香,他眼珠转了一转,顿时有了几分计较。
“十六娘这裙子可是多年前的了?如今做什么还要穿出来?莫不是又要与我讨钱用?这可不成,我如今也过了束发之龄,总是要为成亲思虑则个的,况且你的迷神阁又不曾倒了,如何还要与我争几个小钱?”燕九怀一味的插科打诨,秋十六娘知他惫懒的性子,也不绕圈子,直接道:“这是当初我穿的衣裙,那会你年纪小,想是多半不记得了。”
燕九怀见她已经开始挑明话题,知道秋十六娘这些年来心里最重的便是这一件事,也不再为难了她,敛了嬉笑之色道:“先前杜青棠迫着师父发誓若无他与宪宗皇帝准许,此生不可入长安一步,如今邱监迂回之下,杜青棠已经同意请师父再返长安,只是黄河那边还有些事未了,总也要拖延个几日,师父脚程快,到长安定然也就是三两日的光景。”
见秋十六娘眼睛一亮,燕九怀复露出了促狭的笑意:“上一回我才问过了师父,这些年来可曾给我寻过一个师母?”
秋十六娘闻言顿时沉下了脸来,叱责道:“你小小年纪怎的一点也不晓得学好?好端端的,什么不好问,为人弟子,这样与师父说话,哪里有一点点规矩的样子?回头你师父指不定还以为是我不曾将你教好!真是胡闹!”
末了,她忽然话锋一转,皱眉道,“只是,以你师父的年纪,这些年了,他好歹也该有个人在身边……伺候伺候了吧?”
“师父乃是游侠儿,从前他未思安定,身边跟一个小娘子成什么样子?”燕九怀一本正经道,“不过嘛,这一回到长安来,见着了我,或许就打算住下来陪我了!你也知道,杜家那两位奸诈的紧,宫里那位贵主虽然是女郎,可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些我都告诉了师父,他老人家不亲自过来看着我,委实不放心!”
秋十六娘皱了皱眉。
一直到了燕九怀笑嘻嘻的替她确认:“师父这些年来身边不曾有什么女子伺候,十六娘你可放心了罢?”
“……放心?”秋十六娘听他说了燕寄北仍旧是独身一人,蹙起的眉尖缺却只松了一下,复冷笑着摇头,“我放什么心?当年是我自己伤透了他的心,若不然,他虽然是个守诺之人,然而杜青棠能够设计让他破誓,他难道不能为了我……”说到这里,秋十六娘自嘲一笑,“就算他当真不能再留在长安,可带了我离开难道不成吗?我当时虽然已经名动全城,可他若是开口,我又岂会在乎这些?”
燕九怀笑着道:“十六娘,你虽然是教坊出身,一出道儿就因琵琶之技高明被人一贯捧着的,可后来为着抚养我,接下了这主持迷神阁之责,好歹在风月场上也是摸爬打滚了这些年的,到如今连我师父那样好对付的都不能解决,若是传了出去,没得笑死了这北里上上下下……”
秋十六娘冷笑着道:“我晓得你要说什么!燕侠那脾气,当初虽然知道了我接近他本是邱监设计,别有所图,因此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但我若是跟着追了上去说自己乃是迫不得已,皆是受了邱监逼迫,又或者来个以死明志,他多半也是舍不得的!如此我正好可以趁势而入,逼着他与我定了终生,是也不是?”
“十六娘都知道了,怎的如今听见了师父过来还不高兴?”燕九怀笑道,“莫非担心有旁人与你抢么?你且放心,到底你抚养了我这些年,若是有旁人敢挖你的墙角,不必你出手,我定然免费送人去黄泉一去!”
他将杀人说得犹如喝水吃饭般寻常,秋十六娘皱了下眉方道:“那是因为我既然真心爱慕于他,自然不屑于去骗他!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坊间说起昔年的琵琶名家秋十六娘一曲动长安,却不知道那会我才十四岁,成名如此之快之早,没有郭家捧着扶着,怎么可能?后来郭家倒了,但只要十五郎君一息尚存,他终究是我的主子!十五郎君叫我去接近燕侠,我自然会去,我幼时父母双故,是郭家暗中将我养大,发现我擅长琵琶,又使了人苦心教导!否则单凭教坊里面一般的师傅,凭什么我处处都压着旁人黯然失色?却还不曾在没成名时被人踩下去!郭家叫我去死我也是会去的,我这辈子唯一反驳过了十五郎君的话,就是他与宪宗皇帝并杜青棠争执是否将你与杜拂日一起养大时,提议将你养在了我身边——不过是为了如今一个机会。”
她自嘲的笑了一笑,“可如今我却更加不敢见他了!”
燕九怀皱了下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笑吟吟的说道:“十六娘如今一天比一天伤春悲秋,只是这样也没什么用,师父的性情我最是清楚,你在这迷神阁里对着外面那株海棠花为他落泪至死,他纵然事后知道了也不过叹口气,他所欣赏的女郎……”说到这里,燕九怀面上闪过一丝追忆与迷惘,复道,“……师父最欣赏的女郎,其实应该是薛娘子!”
“红衣薛娘子。”秋十六娘神色苦涩的笑了一笑,“你当我不知道么?我本是郭家暗子,那薛娘子,是郭家视作亲生的养女,可先前她与我却谈不上熟悉……有几回我被人纠缠,郭家其他知道我与郭家关系之人为了避嫌袖手,还是她出来替我解的围,可我始终不肯与她亲近,便是因为当初燕侠在楼上看着薛娘子纵马的背影面有赞赏之色的说了一句‘如此方是我梦唐女郎’……如今薛娘子已死,虽然不是我所杀,可我也未必能够脱得了关系!她本在紫阁别院里面避暑,若非我请了她来,又何至于如今落了个身受污名身死的结局?你最清楚你师父的性情,当年他那么疼爱你,把你完全当作了亲生骨肉,可到底还是不肯为了你,答应十五郎君去刺杀宪宗皇帝或者杜青棠、或者是对杜家十二郎下暗手,这不是因为他担心自己刺杀失败身死,而是因为他不欲为私仇而使天下大乱……宪宗是明君,杜青棠是贤相,若非郭家与他们有着血海深仇,连我也对他们恨不起来的——当初杜丹棘之死是王太清下的手,受到牵累的,包括了杜青棠所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整个杜氏五房原本人丁兴盛,却在王太清手里死得只剩了叔侄两个男嗣!纵然如此,后来王太清伏诛,宪宗皇帝痛心杜丹棘之死,想要追查死因时,杜青棠却是为了早日安定朝中,忍着泪阻止了……这件事情,如今的十二郎君未必不晓得,可你瞧他可曾为此追查过?”
燕九怀听着,却是洒脱一笑:“十六娘如今的心越发的好了,再过几年怕是迷神阁也开不了了,若不然新买进来的小娘子们但凡落一落泪,哭上一哭,十六娘又该心里不安,恐怕要倒贴了银钱又送回卖身契去了。”
“你不必拿话来刺我。”秋十六娘悠悠的说道,“你是在我身边长大的,如今这个样子也是我自己德行有亏不能教好你!迷神阁买进小女孩子来培养,长大了去做妓人,自古有之不说,与国于民又何亏损?总不至于因为这一家阁子乱了天下!可十五郎君报这家仇,却是要断送李家这两百多年江山的。”
她摇着头,目光奇异,“江山在谁手里,与咱们百姓没什么关系,然而如今诸镇蠢蠢欲动,小九,你可想过,若这一回十五郎君的谋划当真成功了,河北占了长安,后果如何?”
燕九怀悠然道:“十六娘说的这些我从小听先生说了就想入睡,只是你也知道我是探丸郎中人,前年孟大闲来无事写了几句歪诗,我听他醉后吟多了,也记住了,不妨背与你一听!”
“你说!”
“千金求吴钩,霜雪照眸酸,谁怀不平事,长安问探丸。”燕九怀微笑着道,“杜青棠也好,前朝宪宗皇帝也好,他们是否明君,死了又是否会让这天下大乱,我兴趣不大,我只知道,我那没见过面的祖父、祖母、叔父,堂兄弟,姊妹……整个父族,都是无辜为这两人一着失误所累,祖父已经答应了豁出举支名誉以及他自己并几个年长子孙的性命为李家尽忠,李纶那厮却还是派人追杀殆尽——就是我父亲……”
他语气里的怒意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午后的日光从窗外照进来,但见他笑容满满,少年的脸上满是天真与理所当然,燕九怀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在市井之中长大,如此眼界自不能与在玢国公府长大开阔,这也是宪宗皇帝与杜青棠所担心的,而市井儿有市井儿的好处,为国为民的大事我听不懂,何况身为探丸郎,有一条却是自幼所熟悉的,那就是杀人者——”
燕九怀微笑,“人、恒、杀、之!”
秋十六娘静静的望着他,半晌方悠悠的道:“杜青棠岂是那么好杀的?我左右不得十五郎君,但小九你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以我为郭家做事这许多年……对那位相公的了解,便是你能够说服了你师父,又调走了杜家十二郎并尽量多的高手,也必然要付出惨重代价!当年郭氏之事,说来说去,最该恨的,应是那妖道长生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十五郎君还要与他合作……唉!”
她叹了口气,以手扶额,轻声道,“小九你可知道,你这个名字,是谁所起?”
燕九怀懒洋洋的失笑道:“十六娘今儿寻我来专门是为了闲聊么?”
“差不多吧。”秋十六娘漠然道,“我这会说的话,回头自然会被邱监晓得,纵然念着我跟随他多年的份上不杀我,以后多半也是见不到你了,更不必说燕侠,你可愿意陪我多说一会话?”
燕九怀皱了皱眉,他本已不耐烦听下去,然而秋十六娘抚养他长大,到底有些情份在,何况如今燕寄北指日可达长安,届时郭家的仇……他的心软了一软,原本打算站起的动作便止住了,笑着道:“咱们到底母子一场,我怎能不陪?”
“当初为你起九怀之名,有两个缘故。”秋十六娘见他允了,苦笑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一则,你在郭家孙辈郎君里的排行,是九;二则,你不读书,所以大约不知道,九怀之章,是汉时之人缅怀屈原所作,屈原当年为楚国忧虑之极,奈何其时的楚王贪欢好乐,不肯信用于他,最终,落了一个国除身灭的结局,屈原悲痛万分,便在重五前,投汩罗而死,时人哀之,担心鱼虾啃噬他的躯体,便拿粟米包了投江以引开鱼虾之物,后来渐渐沿袭了下来。”
燕九怀武功高明,但他素来不喜文事,如今听秋十六娘先说自己的名字,还有些好奇,但却转而解释起了端午节的来历,不觉皱起眉来,有点儿一头雾水。
却听秋十六娘悠悠的说道:“所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昔年屈子,亦是忧国忧民之辈啊,只可惜,他到底还是恪守了君臣之份,苦谏未果,只得长年在外游历著书,后来楚国灭亡,便举身赴江……对于君来说,这等臣子,是最好不过的,可对于天下黎生,却远不及杜青棠这等贤相的果断出色了……小九,你说是不是?”她说着话,似乎疲倦的合上了眼……
燕九怀生性狡黠,乍听见杜青棠,立刻知机,飞快的四周环顾了一下,见无恙,这才放了心,沉声道:“十六娘,你若再提杜氏,我可不想再陪你说话了!”
“容我再说一句——”秋十六娘张开眼,神色复杂的看住了他,“你的名字,是杜青棠所起,意在叫你追思古人,莫要以家仇,祸及天下……小九,你在市井之中长大,黎庶之苦,你多少也该晓得些,你所见的最苦之人,到底也是京畿之民,比之远处,好过了不知道多少倍,即使如此,这些人到底还是感恩的,因为他们没有生在了两百多年前的乱世之中!天下烽火,在史书上读来气壮胸怀,可真正落进了那个时候……满目疮痍处,尸首横遍野——”
她吐了口气,像是没看见燕九怀站起身来,向外走去的动作,慢慢的道,“乱世又岂是如此?纵然你武功盖世,若对上了那千军万马,劲弩齐发,除非是仙人,又有几个高手,在乱军之中能够有什么作为?十五郎君当年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却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心中的苦,我知道,可长安郭家起自汾阳郡公,当年,老令公是怎么立的功?匡扶李室、平定叛乱,如今他的子孙,却做了那倾覆天下、开启乱局之事,将来你与十五郎君,又如何见老令公之面?若是那河北贺氏足以有力占了李家天下,换一个天子,倒也没什么,可是河北三镇联手,再加上了淄青,恐怕四镇之力,最多抢先拿一个关中!西川、东川、剑南、岭南,还有南诏……这些个藩镇,有几个是省油的灯?河北没那个能耐迅速平定天下的,届时天下之乱,怕是比前隋亡时还要久些!”
“而且杜青棠是什么人?若是十五郎君为了报仇当真倾覆了李室,使他与杜丹棘豁出一切,又加上遇见了宪宗皇帝才维持的中兴之局彻底打破……纵然是临死一击,十五郎君不在乎了,小九你才多大?”秋十六娘低低的叹了口气,视线中,才走到院子里的燕九怀,脚步有些踉跄,她的视线又似乎模糊了一下,也许是看错了,下一刻,燕九怀还是站在了那里,秋十六娘苦笑着继续喃喃道,“当年宪宗皇帝才决定了要使郭氏顶罪,破了长生子在关中的名声,杜青棠差不多是转眼就丢出了西川节度使!甚至连告密者都预备好了!这件事情,我亲自入蜀,又设法将那个陈翩羽弄到迷神阁来做了花魁,水磨工夫用了好些年,软的硬的,才撬开了她的嘴!那陈翩羽当年才多大年纪?却已经是杜青棠安插到西川节度使身边之人了!须知道西川节度使根基并不深,这样一个人,杜青棠都在他枕边人里放了眼线……你被发现的消息才传回了长安,我便觉得,十五郎君怕是很难斗得过杜青棠了!”
“你一向自诩狡黠聪慧,可与混过了朝中宫闱的那些人比起来,市井里长的这些心眼又算什么呢?你看,我方才那样明显的拖着你,你都没看出来,我晓得你这会若是能够有暇说话,定然要分辩说这是因为你对我到底有些情份,或者还要斥我出卖了你,可是当年那位西川节度使,从西川一路压解进长安,这样的话他说得可少吗?我梦唐选官,书言身判,他也是这样出来的,口才未必比你差,可最后该杀的还是死了。我与杜青棠相去极远,可你这自诩聪慧的孩子,连我都能轻松的料理了,又遑论是他?他不对付你,不过是为着牵制十五郎君!如今十五郎君欲借河北之手覆灭梦唐,杜青棠岂能再与他僵持下去?这一位相公,手无一兵一卒却威慑诸镇,如贺之方之流,对他的畏惧,甚至隐隐超过了宪宗皇帝!十五郎君胜也好,败也好,所要付出的代价,岂是说笑的?”她眨掉了一颗泪珠,轻叹着道:“我说服不了十五郎君,也说服不了你,说起来你们才是主子,我是郭家养大的,你们既然流淌着郭氏血脉,我怎么也该听话才是!只是正因如此,我委实不忍见自己养大的孩子,再卷入这件事里去了……一直钦佩我琵琶之技的薛娘子死了,她不惜屈身为宫奴也要照拂的元秀公主前程堪忧……当年长生子害的人够多了,小九,你不可再陷下去,趁你师父再回长安,你跟他走罢,回剑南,去西川,永永远远,不要再回长安,才是正经……”
院中,燕九怀竭力挣扎,然他却觉得,无边无际的黑暗,向自己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