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皇上……”多禄慌慌张张追出来,连车辇也顾不上,快步跟着皇帝一气儿小跑,赶到泛秀宫问过小太监,才知慕毓芫并没有回来。
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湛蓝澄澈。明帝茫然站在前庭广场中,周围空荡荡的,只觉心比天空更加寥落空旷,恍然有些孤身一人的意味。多禄悄声立在旁边,也是不敢出声。忽而一阵清风掠过,有舒缓琴声自东面偏殿传出,似珠似玉、如歌如泣,恍若站在春日绿柳湖畔,聆听一泓清澈碧水的汩汩之音。
“多禄----”明帝细细听了一会,转身问道:“沁水堂住着什么人?”
“回皇上,是去年入宫的林婕妤。”
“哦?”
“皇上,皇贵妃娘娘多半是出去了。”多禄小心打量着皇帝,陪笑道:“奴才让人留心着,皇贵妃娘娘一回来就通报。眼看就快晌午了,站在这儿日头也大,皇上不如先到东面坐会儿?”
明帝在琴音中沉吟着,思量片刻道:“走罢,过去瞧瞧。”
沁水堂既得此名,皆因后院挖有一汪碧莲清池。此时尚不及盛夏,塘中并没有荷花绽放,只有片片荷叶滴翠,卷着水风向四周散发着清新香气。远处水面筑有凉亭,用一道别致的青竹小桥连通,内中坐着两名女子,似在低声细语言笑琴韵。正面而对的是知秋堂的杨婕妤,抬头看到皇帝,像是吓了一大跳,忙拉了拉抚琴的绿衣女子。二人急忙过来行礼,齐声裣衽道:“不知皇上御驾来此,万福金安。”
多禄瞅了瞅皇帝,唱诺道:“免……”
杨婕妤温婉恭顺起身,冲着皇帝笑道:“臣妾与婕妤住的相近,怕婕妤一个人呆着嫌闷,所以过来陪着说点话。”
林婕妤欠了欠身,“姐姐费心,有劳素日常来相陪。”
明帝只是凝目看着他,并不言语。面前女子身形纤细婀娜,脸上略带怯色,一袭桂合色薄纱对襟宫衫,当中一痕鹅黄色抹胸,迎风素立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当他在紧张中低眉敛目时,依稀看到几分慕毓芫初进宫之景,也是这般略带忧郁,却又让人满心怜爱不忍苛责。
杨婕妤在边上静默良久,浮起浅笑道:“皇上,不如和婕妤妹妹稍坐一会。臣妾去内堂沏一壶新茶过来,用冰块凉一凉……”
“不用,你先回去罢。”
“是----”杨婕妤的笑容僵在脸上,甚是讪然,淡淡扫了林婕妤一眼,不敢在皇帝面前多言,缓缓屈膝行礼告退。
“奴才去沏茶,皇上和婕妤稍候。”多禄知情识趣,也跟着一起跑下去。
林婕妤神色紧张,他原不如杨婕妤能言善道,只好低头不语,手上玉兰色丝绢微微绞紧,越发显得不自在。明帝依靠着栏杆斜坐,温声问道:“你进宫也一年多了,宫里可还住的习惯?”
“一切都好,早已经习惯了。”
明帝与他无甚可说,只好随口闲话道:“皇贵妃娘娘身子不大好,得空的时候,多过去陪他说说话、散散心,凡事别惹他生气才是。”
林婕妤忙道:“是,臣妾记下了。”
“你刚才在抚琴?”明帝含笑看着褐漆焦尾檀筝,伸手拨了两下,琴音甚是清脆透彻,乃笑道:“先头远远的没听真切,再抚上一曲罢。”
“是。”林婕妤并不多话,天生一股柔顺听话的气韵。一双纤手划过铮铮琴弦,清扬琴音自十指间溢出,一丝一丝掠破空气,似有黄鹂呼春、青鸟送雨,令人情不自禁沐浴在怡人琴声中,身心皆为舒缓安宁。
昔年昔日,他也曾临风当众抚琴一曲。那日清风卷动片片繁花,树下落英缤纷,众人皆为其琴技所惊艳,更有殊色相衬,几乎让人恍然置身于仙宫幻境。彼时为讨他的欢心,在邀月阁下特意装点,以近千盆洁白如玉的宝鼎香堆垒,胜似人间新覆初雪。正所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一路漫漫走过来,恩爱情仇纠葛,彼此皆为之疲惫不堪,再不复当初心境。
林婕妤默默抚毕曲子,小声问道:“皇上,还要再听一曲么?”
“嗯。”明帝微微颔首,扬声唤道:“来人!”待多禄快步赶过来,吩咐道:“你去将云曦阁收拾一下,回头让林婕妤搬过去住。”
林婕妤闻言不由略顿,却又赶忙低下头去。绿云般的乌鬓挽成堕马髻,侧簪一支素银栀子纹长菱钗,尾坠银线细长,末端一颗光洁明透的雪萤珠轻摇。虽然有些吃惊,也并不开口询问皇帝,仍旧认真拂动琴弦,只是琴音稍稍透出些许不安。
明帝含笑看着他,只道:“云曦阁那边清净,很是宜人。”
“是,谢皇上恩典。”
“你刚才抚的什么曲子?”明帝笑问,回忆方才感受道:“朕听着还不错,仿佛身处一片绿荫林子里,一阵阵风声掠过,让人心情很是清爽舒畅。”
“回皇上,是唐时的《竹窗新雨》。”
明帝又问,“可有什么来历?”
林婕妤连忙顿住手势,低头回道:“这首曲子一共有三支,分别是晨、暮、夜三段曲调,臣妾方才弹的是晨曲……”
“皇上!”多禄神色慌张跑过来,急急禀道:“前面传来消息,说是皇贵妃娘娘在东华门摔到了。刚才着人传了太医,只是不能走路,吴连贵已经带着人过去,正用条藤抬着往回赶……”
明帝不待听完便起身,丢下林婕妤怔在原地,边走边问道:“怎么去了东华门?无缘无故的,难道是要出宫去么?”
“奴才不大清楚,听说大公主也在那边。”
“寅歆?”明帝没来得及想明白,便在地佑门碰见赫赫攘攘的队伍,数十名宫人前后簇拥着,正在往内宫急行飞赶。因见慕毓芫膝盖裙衫染红,不由急忙冲上去,“快让朕瞧瞧,是摔到哪里了?怎么……”
慕毓芫秀眉微蹙,没有答话,也不知是还在动气,还是腿上痛得厉害。安和公主略行过礼,上前解释道:“先头儿臣请安出来,正好在路上遇到慕母妃,说了一会话,想请到儿臣府上坐坐。谁知在东华门换乘马车时,小宫女们没有搀好,慕母妃不慎一脚踏空,所以把腿上摔伤了。”
明帝点了点头,跟随着回到泛秀宫。安和公主等着太医检查过,稍说了几句关切言语,推说府上有事,只言明日再进宫探望。众人都退了出去,明帝坐在床侧叹道:“还好摔得不太厉害,若是伤筋动骨可怎么好?”
慕毓芫看着擦伤的膝盖,淡淡道:“都已经如此,还能怎么样呢?”
“宓儿,别再生朕的气了。”明帝伸手扶了扶软枕,端了清茶递到他手上,“你抚养了佑芊十几年,舍不得也是在所难免。若是不想让他远嫁,就另择一门近点的亲事,留在京中好多陪伴你。”
“不用。”慕毓芫语声平淡,微垂目光。
“不错,朕的确不喜欢他。”明帝稍有沉默,静了半晌,“可是,也算不上什么要紧的事。别再为此事多想了,朕不想看着你不高兴,不管你是如何打算,朕总不杵你的心意就是了。”
慕毓芫挣扎着动了下,蹙眉不语。
“怎么,还疼得厉害?”
慕毓芫抿嘴忍了一阵,指着雕漆海棠花碧橱,“内里左边的抽屉里,有个翡翠缠丝瓶子,里面是清凉镇痛的玉檀膏。这会儿腿上又辣又痒,着实有些难受。”
“好,你先躺着别动。”明帝依言取来翡翠瓶,用细长玉簪挑些许放在掌心,手指轻轻转均一些,一点点涂抹上去。忽而手上顿了一下,抬头道:“早些年冬天,你总说腿上干痒不适,朕还……”
“那时,皇上还加盖印章呢。”慕毓芫眸色虚浮,替皇帝说出了后半句话。
----赌书消得泼墨香,当时只道是寻常。逝去年华不可追,有如清风流水,彼时岂知今日的万千纠葛?一起在绡纱窗前吟词言笑、研磨题字,春日相拥观赏百花,秋夜并肩细听夜雨,哪一件此时能不感慨?彼此凝视着对方目光,忆起共同描画的点滴往昔,千般感伤涌上心头,两个人都无声沉默下来。
到了四月下旬,因溟翎公主言行有失、数教不改,经掖庭令上书,最后由宗人府裁决褫夺其封号,降册贬为庶人。慕毓芫展开黄绫细细看完,随手递给双痕道:“你也瞧瞧,上面的辞藻还不错呢。”
双痕快速看了一遍,叹道:“不过是个虚名儿,不要也罢。”
“不若如此,皇上焉能意气安平?”慕毓芫将黄绫慢慢卷好,小心挪动着左腿,寻了个舒适点的姿势,斜倚在舒云卷纹长榻上。
“母妃……”溟翎公主哭着奔进来,脸上妆容悉数冲花,跪地泣道:“那些个什么名分,儿臣全都可以不要,只求母妃不要撵儿臣出宫。”
“傻丫头----”慕毓芫俯身揽住他的头,抚顺着额前碎发,“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大燕朝的公主,母妃不能再留下你。”
溟翎公主慌张道:“母妃……”
“明日你出宫后,母妃会让人送你到江南苏家,嫁与苏家大公子,往后就是苏家少夫人。”慕毓芫将黄绫塞到他的怀里,附在耳畔轻声道:“你要是不听话,母妃的腿可就白摔了。”
溟翎公主茫然抬起头,泪光朦胧道:“母妃,小芊听不明白。”
“听话,不要再哭了。”慕毓芫轻轻松开手,端正身姿道:“苏家的人自会好生照拂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今后相夫教子,过安稳舒心的日子去罢。”
溟翎公主不肯松手,紧紧抱住慕毓芫的双膝,“母妃,小芊再也见不到你了么?母妃的大恩大德,小芊今生今世……”
“双痕,带他出去。”慕毓芫淡淡挥手,看着痛哭流涕的溟翎公主,觉得心里一阵阵绞痛,难以忍受。比起生离死别之苦,自己的那些千回百转,实实在在的划伤原本生疼的内心,似乎还要更痛一层。
“娘娘……”双痕送人回来,欲言又止,低头蹲身收拾着小几上的茶具,过了半晌才道:“娘娘是否有什么打算,不然怎么会选江南苏家?”又轻轻摇头,“罢了,只当是奴婢多问了。”
“是啊,江南苏家。”慕毓芫勾起嘴角,笑中透着别样的深邃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