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延福宫人将燕国公主再次激怒楚灏的消息及时而准确地探回时,姬如芊一反连日的郁郁寡欢,终究还是喜上眉梢了。自他君临天下以来,她仍维持着稳定的圣眷,但燕国公主的光芒依然是她的心上拨不去的一根芒刺,这喜讯顿时与宫人的热闹相融,为她她艳丽的容华上增添几缕明亮的颜色,因而更加璀璨动人。
‘陛下,你终于回来了。‘
他对跪迎在地的如芊视而不见,故意忽略美丽眼睛中乍见他的欣喜,无言地解衣入浴。身处水雾氤氲的浴池,他缓缓舒展开冰冷僵硬的四肢,然后微合双眼,享受短暂的宁静。
但他的心却没法平静,片刻前的决然历历在目:
‘如此倔强。‘他笑了,指尖的游移丝毫没有停顿,眼神中略带三分优雅的残忍,‘是一心求死?你......不后悔......?‘
‘不。‘为不泄露眼底的慌乱,她合目,轻轻道:‘你已让我生无可恋了。‘再睁眸时,水光溢出,晶莹如清晨的一颗朝露。
‘那么,我偏偏不让你如愿。‘他只觉心上一颤,那一刻,仿佛听见心间承接那滴泪水的轻叹。双手便不知不觉松开,任她跌倒在地,眼望渐渐清朗的长空,以一种清冷、不紧不慢的平缓语调说道:‘我伤你太深,深到你要尘封爱情的地步,对吗?你可以报复我,你可以用你能够运动的一切手段倾诉你的恨意,但是......别对我轻言生死,我不相信,聪慧如你,竟然会选择放弃生命,只求得一个软弱的解脱。你,在试图利用我的感情,因为你不服输,你要用漂亮的姿态赢回来。‘
她盯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执拗而坚决,仿佛四年前那不可一世的燕国公主,凭借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坚毅,话说得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已与曾经的爱情决裂!如果你还有,那就是你的悲哀了。”
临去,他忍不住回首,她的脸庞掠过一丝令他无法捉摸的飘渺笑容,凝视他的眸中闪着深沉的斗志。
“即使仅仅是微乎其微的可能,我都会抓住不放,不择手段,就象你一样。”她急促的呼吸终于舒缓下来,静静盯着他,明亮的黑眸仍在洞察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宣战。
眉头一蹙,但觉有利刃直落心口,将心底深藏的某种期待割裂,他眼中顿时蒙上了一层轻雾,趁着尚未凝成昭示软弱的痕迹,他挥手命人关闭囚室。
她到底要坚持到何时?
为何她不能象别的女子一般柔顺,懂得惜福?
‘灏郎,让臣妾侍候你入浴好不好?‘一声柔软的呢喃终结了关于她的痛楚画面,两只光滑细腻的手臂灵巧地缠上了他双肩。
他倏地睁开眼睛,瞳孔骤然收缩。
娇媚慵懒的嗓音在他耳边呢喃,鼻端溜过一丝细若香麝的薰风。不必回首,他便知人是如芊,于是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慢慢合上眼睛。
只听身侧水花轻响,她温腻如脂的女性娇躯无声无息地紧贴上胸膛,柔软的嘴唇伏在他耳边轻轻吹气,‘灏郎,这些日子是不是政务繁重?看你,眉宇间总是锁着让人心疼的忧郁。‘她柔柔浅笑,眼波流转,竟然是缠绵如丝。
他觉得有些厌倦,猛地睁开眼,钳制了她悠悠下滑的玉手,毫不怜惜地挥开。冷冷命令:‘回去,这里用不着你侍候。‘
她愣怔地看他,不免有些诧异,一缕若有似无的隐忍扫过眉尖,笑容依旧慵懒,问:‘有烦心的事么?臣妾不烦你,只想这样的静静陪着你。‘
他唇角一扬:‘我的心事,你不是都打听出来了么?‘
如芊身子轻轻一颤,眩然欲涕,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
‘臣妾只是听好事的宫人们提及一二。‘
‘你倒是在广开言路,还听说了什么,一起说了吧。‘他虽闭上眼睛,仍然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阴郁。
‘灏郎,记得当年你对臣妾说过,无论天下有怎样的佳丽,你都不会将她放在心上。可现在,只来了一个燕国公主,你便开始冷落我了。‘
他闻言不觉一笑,顿时张开眼睛,直视她的脸庞,字字清晰地道:‘我也记得,我们在花前月下许愿,要生生世世都不离不弃。然而,当你的丈夫失势之际,你却向他的死敌寻求庇护,并且不惜泄露丈夫的行踪。‘
如芊一凛,本是嫣红如醉的脸颊中刹那透出了衰败之色。他那抹闲适的,意味深长的淡笑立即冰封了她的妩媚。
“臣妾平生只爱着三个男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兄长,还有一个就是你――陛下。”如芊沉默少顷,凄然道:“那场政变,让臣妾所爱之人一个个离开。你记得,臣妾的兄长,他扮成了你,落得身首异处……而臣妾的家族……也面临灭门的危险。你也曾无助,害怕过。臣妾那时如同被孤立的小岛,眼睁睁看着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却无能为力……除了,答应那个人的条件。‘
他在心底冷笑,不再顾惜她的苍白,拍掌唤来侍女,横了她一眼后,更衣而去。
‘陛下,你既如此痛恨臣妾的失节,那何还将臣妾立为皇后......‘
他止住脚步,微微侧身。‘你错了,我不在乎你的失节,那从来都不是我珍视的部分,但我不能忽略你的背叛。只是,我还是承受了你的‘情义‘,你用自己的美色捍卫了我父皇、母后死亡的尊严,并且保住了璎儿的性命,尽管,他并非你亲生的儿子,现在他却已视你如母。后宫空置三年,我心中的人选,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不隐瞒你,但你却从未放弃以贤慧的名义赢得人心,我得承认,你有治理后宫,母仪天下的资质。‘
如芊闻言,双眼轻合,唇角勾起一抹凄美的轻笑,逐渐向颊边纵深,只是眼泪早已如珠断线,任她哽咽无声,依然止不住。
“原来陛下是退而求其次,臣妾就是那个‘次’。”
他背转身时,泣声弥漫宫室,那是如芊终究未能忍住的呜咽。
翌日早朝,南淮三地上报暴雪成灾,他顿时震怒,召了几名重臣商议后决定明日亲入三地视察,待他人告退之后,他又唤住了诸余,轻慢叩着案几的手指突然静止,望着诸余的目光一闪,眼底却不见多余的情绪,“你对洛少谦了解多少?四年前,他是羽翼未丰的雏鹰,如今,他已翱翔蓝天,是你将要面对的惟一劲敌。‘
‘是。‘诸余的声音坚定有力。“臣虽未能与他交战,但知之甚详。毫不夸张的说,洛少谦,是上苍赐与燕国的一把最为锋利的宝剑,见血封喉。与之交锋,要想搏得胜算并不容易。”
楚灏微微一晒,对诸余的直言颇有些不悦,更多的则是意外这份清醒的认知。于是他扬眉道:‘战胜他,这是朕对你的期望。‘
诸余点头,眼睛却深深地看着他,单膝跪地,大声道:“臣定当不负陛下期许。”
楚灏咳了一声,和颜悦色地说:‘你与洛少谦,均是不可多得的良将,但是,你们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多情。‘
诸余远闻言一愕,脸部隐隐抽蓄几下,显是明白了年轻天子突然直转而下的词锋暗示了即将到来的风雨,低首道:‘陛下恕罪,臣一定好生管教家眷。‘
这个答案在他听来显得过于简单而直率了,冷冷问道:‘大将军,你是否觉得朕太过无情?所以你才擅自运用朕赋于你的绝对信任与权利,去安抚一个在你看来极为孤苦无助的女子?‘
‘陛下。‘诸余不加思索地回答:‘永宁公主胆色过人,世间罕见,臣敬重这样的女子,所以臣才……才……‘
“才动了恻隐之心?”他淡淡注视着诸余,似笑非笑的问道。
“臣知罪!”诸余不欲再分辩,目光中透出几分无奈、几分欲言又止的隐讳,‘但臣有句话如哽在喉,望陛下再恕臣冒犯之罪。‘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朕不能放她离开。”楚灏那清冷的目光迅速越过了他的脸,停留在殿外灿烂的晨光中,语调中不轻易示人的一丝悔涩在诸余浮现出明显的忧色之后,浑浑然游走于空气中。
“你不会明白的,因为连朕自己亦不明白。不知为何,近日朕脑子里不停地闪现一个异常美好的画面:那天,在凤凰台绽放的桃花树下,她难得温柔地端坐在朕身侧,听朕高谈阔论,我们目光间或相遇,她便不着痕迹的移开羞涩却温暖的黑眸,脉脉含笑:‘你不会孤独的,不管未来有怎样的艰难,我都陪你去经历,好么?’原来,朕的身边曾有一个愿意陪伴朕经历任何艰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