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分,名唤飞云关的西陲小城如往年一般坚若磐石,牢牢镇守在南淮。放眼关外,那是通向燕国的飞云道,只要过了这一地界,便是燕国属地。
守城的一队军士衣甲鲜明,持戈而立。天尚早,城门口倒也清静,只等第一缕晨光乍现,城门便会格外热闹。
因下了一夜的雪,趁队长不注意,几名军士呵气、跺脚、聊天,其中尤以大李与三儿最为来劲。
起初声音尚小,大李四下一望,队长正在城楼上打盹,这伸长了脖子听书的都是自家兄弟,胆子便放大了起来,但声音还是低了些,“前些日子立后了,咱们南淮的皇后娘娘可是侍候过叔侄两朝天子。”
“啊!”三儿瞪大了眼睛,向其他军士看去,大家都面面相觑,显然都不知情。
“大李,这话可是忌讳,你小子乱侃的吧,当心掉脑袋。”
大李啐了一口,正想接下去显摆,谁知三儿似想起什么,插嘴道:“那新封的娘娘不就是原先的太子妃?”
“可不就是她。传言当年太子遭难时,汾阳王迷恋美色,强夺了侄儿媳妇,自己登基没几天便将这位太子妃收进了后宫,秘而不宣。后来当今天子拨乱反正,又将她夺了回来,宠爱依旧,如今更立为皇后,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啊。”
“燕国那公主怎么办?”
提到名动一时的燕国公主,大李似乎也颇有些遗憾,“那美公主时运不济啊,弃国抛家,跟陛下吃了这么多年苦,到头来还是入不了陛下的眼。北门的冯爷常去燕国贩货,我听他说,燕国人将这公主恨到骨子里了。现如今这样留在宫里,又没个娘家人撑着,还不给人欺侮死了。”
“又吹了吧?人家到底是燕国公主,就是嫁到咱南淮,又有什么可恨的,近年来两国是不太平静,可往前数几十年,也有燕国公主和亲到南淮的。”三儿忍不住顶了一句,“这要是都往死里恨,燕国人也太小心眼了。”
“呸,你懂个屁,成天就会赌。”大李抬手给了三儿一下。三儿吃痛,咧了咧嘴,拼命揉着后脑。
“大李,你要是知道,就给我们说说呀!”
大李叹口气,说道:“这我也是听冯爷说的,那公主在四年前可是燕国出了名儿的绝代佳人,燕王简直拿她当自己的眼珠子般疼爱,除了燕国皇储的位子,要什么给什么。后来那公主与避祸在燕国的淮太子遇上了,就闹出了一场天大的风波,不知怎么又牵扯了统治西域十六国的圆沙城,为了她,两国战争持续了近两年,边境上的百姓死伤无数,燕国上下无不将她视为祸水啊,那是往死里骂啊!”
众人正谈得兴起,不远处出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不急不徐,仿佛信步游玩。众人都不由自主抬起头,远远望去,只见天色乍亮处,一人一骑缓缓行来,转眼便只得数十米的距离。
众人睁大眼睛盯着来人近前,突然给两道清澈的目光一扫,顿时说不出话来,马上竟是位明艳绝伦的年轻女子,正对着他凝眸浅笑。
“姑娘要出城?”大李何曾见过如此明媚得不可方物的女子,脸倏地涨红了,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是啊。”女子的声音清悦婉转,话音甫落,她便以一个极为优雅漂亮的动作从容下马。
宝蓝丝缎的斗蓬风中拂动,风帽倏地滑下,那乌亮的青丝被一支翠玉簪挑起几缕,松松挽成一髻,除此别无其它饰物,但绝对光彩照人。随着她举步移动,发丝微微倾向一侧,半掩住那弧线优美的脖子,略露的肌肤与她的面庞一般莹白,恍若初雪般皎洁。
“这么早?”大李抑住心神,拿眼溜了几位兄弟,见众人均为眼前的容光所迫,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看来例行的公事,也只有自己来了。
“这个...请姑娘出示手令。没有手令,那,那就只有得罪了。”
飞云关处于两国边境,进出城皆要出示手令,若无手令,便要搜身检查。只是这女子若无手令,他们这帮粗人亦决计不敢做出亵渎佳人的行为。
女子闻言轻抬手臂,漫不经心地亮出一块令牌。
大李定睛看时,牌上一个赤红的‘诸’字飞扬,竟是当朝大将军诸余的令牌,当下纳头便拜,余下军士亦反应过来,围过来参拜。大李与三儿打起精神,合力拉开城门。
吱呀几声后,一片银白的开阔大道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女子眼望城外的天色,秀眉轻蹙,霓梦般大眼睛恍似烟纱笼湖,隐含点点水光,纯净的眉宇间多了几分落寞。
“姑娘何时回来,我再替你开门。”大李从未见过如此天人一般的人物,何况又持有淮国大将军诸余的令牌,想是将军家眷,自当要好生侍候了。
“谢谢你了。”她淡淡一笑,最后看了看飞云关的景致,便不再留连,从容向前。
突然一阵杂乱的蹄声迫近,众军士惊疑不定地回头,只见一队衣甲鲜明的人马急驰而来,在靠近城门时减缓速度,领头之人雄姿英发,正是南淮大将军诸余。
那女子只略微一怔,唇角浮现一丝淡淡的嘲弄,仍然悠闲前行。
“公主留步!”诸余转眼便催骑来到城门口,眼见女子即将踏出城门,神色大变,高声连唤:“公主留步!”。
“公主?”大李才合上的嘴又再度张开。他与众军士一样呆住了,这仙子般的女子不是诸将军的家眷,而是公主?南淮公主?
女子闻言止步,却不回头,“诸将军是来送我的?”
或许是怕马啼踏起的尘土唐突女子,诸余在数丈外下马,后将缰绳抛给随从,急急走向女子。
“卑将特请公主回宫。”他向女子行了一礼,昂然挡住了她的去路。
“哦。”女子挑眉微笑,神态极为妩媚慵懒,“你似乎忘记了我的身份,我是燕国公主?”
大李等人几乎要晕了,原来这女子居然便是他们谈了半天,名动天下的燕国公主卫悠。
不知为何,诸余竟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垂眸正色道:“公主这一去,便是与陛下绝决了,出城容易,入城难。公主三思啊。”
卫悠侧身靠马,眼望城外渐渐清晰的天色,安静不语。她乌发华服,明眸红唇,神态倔强,那优美的侧影连同春雪、红马,忽然如画面一般烙上他心底。这幅画,完全有别于宫中所见的仕女图,不但异常鲜活,且飞扬灵动,其神韵亦难描难画。
她似笑非笑同,缓缓挥鞭指向前方,“我要回家了。”
他叹息一声,道:“公主此时回燕,处境定然坚难,不如先随卑将回宫。待陛下回宫……”
不等诸余说完,她便足踏马蹬,微一旋身,人已稳坐鞍上,姿态漂亮优雅之极。
“当年,我爱上了一个根本不爱我的人,因为爱,我犯了错,现在,我不再爱这个人,所以我要回家。你不用再劝了,没人能改变我的选择。”
“可是燕国臣民……。”
“你是认为燕国已无我容身之处?”她问。
他一面点头,“公主当年引发的风暴想必尚未平息。”一面不着痕迹的握住了她的马缰,淡淡陈述这一残酷事实。
卫悠只觉心中一痛,狠狠地盯着他毫无表面的脸,片刻,忽然笑了,以袖拂开他的手,冷冷的,无比清晰的语调掷出一句反问:“那又怎样?”
诸余一怔,为她眸中那抹骄傲的光芒所灼。燕国公主,还是如四年前一般倔强、无惧、不可一世,然而他望着她,竟无法生气,只是莫名地震撼。刚才双目对视那一刹那,无数画面火光电石般划过,始终缠绕于脑海的却只有那一幕:燕国庄严的凤凰台上,年轻的公主穿着嫩黄的雅致春衫,语笑盈盈间,神气飞扬地化解了来自西域十六国霸主的难题,那天风大,淡粉色桃花花瓣如雨飘落,轻柔地拂过她的青丝、脸庞、衣裙,几有片还依附在她那随风拽起淡绿的长长披帛上……艳阳、春衫、容色、桃花相互辉映,刹那仿佛一脉。
他忽地明白,倔强如她,纵然荆棘满途,她亦绝不退缩。因而侧身候在一旁,终于垂目,不再去看她,低低道:“公主珍重。”
卫悠点点头,唇动了动似欲道谢,可终于还是未曾出口,默然抿嘴。
忽然,诸余颤声问道:“公主是如何从宫牢中出来,又如何有我的令牌?难道是翠……”
她冷笑打断:“她何曾有这样的能力,至于是谁暗中助我,还是让英明的淮王自查罢。”她拨转马头,低喝一声,马儿立刻飞驰出城。
诸余听得蹄声渐远,方才抬目凝神望向那条为白雪覆盖的山道,在心底叹息不绝。
“但愿他能护你周全。”
十余日后,永宁公主情殇归燕,由武岩关太守夫妇护送回都城,此事轰动了整个永宁城,街头巷尾无不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