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肆虐,白雪漫天卷来,南淮都城淇洲竟然迎来了一场数十年不遇的寒冬。
天黑透,酷冷的天气使得通往皇宫的街道上不见人踪,银白的天地间惟有一辆马车匀速前行,徒留下一串纷乱的蹄印。
不到一柱香时分,马车行至宫门处。
“将军,到了。”赶车的两位仆从轻声禀告。
沉思中的诸余微微一怔,回过神来,目光落在手中紧握的一只玉镯上,那抹剔透的碧光仿佛灼人,刺得他眼睛生疼。
曾几何时,他在永宁公主晶莹如雪的肌肤上瞥见这一泓绿色,惊艳不已,原来,上好的美玉可为佳人冰肌添色。因而他纳下心爱的女子之后,便四处寻找与记忆中相近的玉镯,欲送与爱人赏玩。
只可惜寻来的玉镯再无记忆中的纯净与美丽。
如今,这玉镯却真真切切的握于手中,没了记忆中的感觉,反而沉重不堪,一如苍翠那隐忍着悲伤的目光。
守门的侍卫走上前,例行公事地拦下马车,诸余一咬牙,将玉镯放入怀中,亮出一面白玉雕琢、黄金镶边的令牌,侍卫们一见那块令牌,俱恭恭敬敬地退在一旁,手一挥,放行。
他跳下马车,快步入宫,丹墀、长廊、殿门,一一掠过。
心思紊乱,耳边回旋着苍翠哽咽的哀求:“将军,你放了她,为何还要置她于死地?”
为何?诸余心底叹息,身为南淮重臣,君王、国家的利益便是他的职责。
天寒,延福宫内则温暖如春,终于,他伏拜于地。君王缓步临近,锦袍广袖,披着一领纯黑的狐裘,华贵之极,偏偏身姿态却闲适优美,更甚至于拥在怀中的美人。
“这么急……”慵懒的声音,夹着低低的,嘲弄的笑意,楚灏绕着他踱了一圈,“说吧,什么事?”
诸余抬首,迎上他的探视,他居高临下地淡瞥他一眼,不带丝毫温度的目光,令他忽然不寒而栗。
目光再微移,半倚在君王怀中的美人正望着他浅笑,黑色如同绸缎的长发斜披在肩上,白色貂毛的裘衣竟与肌肤一个颜色,媚眼如丝,眼波流转,中有几分恼意,然不减娇俏,只乖巧的沉默着。
那欲语还羞的神态固然彰显了承宠的骄傲,但却令他不愉,蹙眉。
他不觉恍惚起来,能在后宫生存的女子,都是如莬丝花一般生长着么……
那永宁公主呢,长于绝壁的凌宵花又怎能变成依附于君王的莬丝花?
楚灏见他失神,不悦地挑眉,再问:“何事?”
诸余一咬牙,仿佛决心已定,从怀中摸出玉镯奉上,自己却沉默不言。
本以为楚灏郁结已久的情绪会于这瞬间爆发,会震怒、会呵护、甚至……欣喜,然,他却平静如常,两道若所思的目光从玉镯上徐徐收回,继而移至自己身上,只是眼底仍闪过一丝莫明的光亮。
不必细看,楚灏认得这秋水般的玉色,如此纯净,除了燕国永宁公主卫悠珍爱无比,从不离腕,世间绝无第二只同样的玉镯。她曾抚着玉镯娇笑:这是她十五岁的及笄礼物,一向爱与她斗气的洛少谦,在她人生第一个大日子里,郑重送上了一份还算“正常”的礼物,所以,她格外看重。
“她人在何处?”
“臣不知。”诸余摇头。“一男子以此物为信,意欲投身燕国神羽营,岂知为神羽营果都尉孙杰所截获。那孙杰本是仲孙一族的远亲,因而私下扣留那男子,严刑逼供,那男子甚是硬气,只言玉鐲乃一女子所赠,以便他投军报国,至于女子容貌来历,那男子只字不吐,实在受不住严刑,便断舌自尽。孙杰虽不知此鐲是何人所有,却看出价值非凡,本欲献给丞相邀功,怎奈所欠赌债实在拖不下去,只好将玉镯变卖抵债了事。幸而其中一名债主是陛下的人,觉得其中蹊跷,便速送臣处。”
“孙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楚灏漂亮的薄唇一勾,冰冷的声音中透出几分狠意,半响,缓缓接过玉鐲,狠狠一握,那玉在手中冰凉。
再抬眸时,忽见怀中美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玉镯,于是含笑问道:“喜欢?”
美人顿了顿,心底的些许不安便在那双隐含鼓励的黑眸中消退,娇媚一笑,轻轻道:“喜欢,如此饰物,不知何等佳人方能消受。”
楚灏淡淡一笑,温柔地牵起她手,在诸余惊异的目光中,慢慢将玉镯捊上娇嫩的手腕,细细抚摩,“很美。”
诸余忍不住脱口阻止道:“陛下……”
楚灏冷冷扫视他一眼,成功地将那出口的话封住,挥袖命美人退下后方才悠然坐下,似笑非笑地道:“一只玉镯而已,朕会给她更好的。”
诸余一时不敢反驳,但转念便想:“只怕在永宁公主心中,好与坏的定义与陛下是永远无法一致的。”
楚灏以手支额,思虑片刻,吩咐道:“查查那咬舌自尽的男子来自何处,去过那些地方。”
“是。”
回到府中,诸余径直去了苍翠房中,看着双目微肿,对着烛火发呆的她,暂未说话。
“你都说了?”苍翠忽然轻笑,道:“他又要开始找她了,对么?”
这大胆的言词在诸余听来显得突兀而令人不快,满腔怜惜渐失,皱眉道:“翠儿,她是陛下的人,总不能一直流落在外吧,难道你不想陛下将她风光迎回,从此恩宠有加?”
苍翠沉静地盯着他:“你真的觉得那是风光?”
诸余违心颔首:“是。”
冰凉如屋外寒风的话语淡淡拂过,心底瞬间清明,苍翠默然许久,缓缓端出一碟青梅糕,见他拈起一块送入口中时才柔声说:“我明白,你有你的职责,但我求你,别将公主逼得太狠,她是宁为玉碎的性格。”
诸余想了想,慢慢咽下口中的食物,细细体味酸涩后的清甜,应了个好字,然后抬手轻抚她柔软的青丝:“为什么要如此回护她?象你这般聪慧灵巧的女子应该是懂得惜福,难道我待你不够好么?”
她柔柔伏在他胸膛,低低道:“我的命,是公主救的,那些被俘军士的尊严,是公主争的。那一晚,我会记一生,你真心待我好,可我还是燕国人。”
诸余心下一震,既而感慨不已,谁说肝胆相照仅仅在男儿身,燕国女儿一般有此忠义。
“放心,我不会逼她。”他抵着她的发丝,嗅着那脉脉沁香,叹息着应承。
可楚灏呢?南淮的君王,他是否会逼她?
数日后,楚灏于晚间来到姬妃宫室。
华灯初上,幽香流动,他的身影裹在如水月光中,别样地温柔。她欣喜无比,曲身伏在两列宫人的末端,微笑相迎。
他点点头,命她起身,面对她仔细询问璎儿的功课,目光却不在她容颜上停留片刻。她强忍心中落寞,一一作答。末了,他起身欲走,她一惊,情不自禁地轻拉他衣袖,美眸蕴泪,唇角轻轻牵动,勉强浮现而出的笑意掩不去其中丝丝缕缕隐隐约约的悲伤,幽幽凝视着他:“陛下还是要走么?”
他漠然与她对视,除此以外已找不到适合应对此刻情景的表情。
须臾,贴身内侍来报:“陛下,永宁公主的行踪已经探明。”
姬妃盯着他,那惊喜交加的反应完全在她意料之中,垂眸,一滴泪水滑下,脑中不住回旋着内侍的话:“永宁公主的行踪已经探明。”
她的劲敌,到底是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