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少谦醒来时,头昏目眩,胸中气血翻滚,四肢百骸软而无力,一层薄汗浸湿了衣衫。肩上疼痛也随之苏醒,依稀折磨着他。
勉强睁开眼,只见室□□进一线清澄的光亮,窗外几声虫语鸟鸣,应该是清晨了。
他重重眨了下眼睛,浑噩的脑子终于清醒,省起这是在太医院。昨日就在他跪下请求赐婚之际,胸中猛然气血翻滚,撑不住便晕了过去。
卫恒关切之极,命人将他送入太医院调养,那老太医用药之后,他便再度昏睡过去,直到此刻。
卫悠在哪?
他一个激灵,刚想坐起来,却因用力过猛扯动了伤口,疼得冷汗直冒,脸庞的五官重重纠结在一起,好一会,方才吐了口气。一想起自己竟被这点小伤弄得昏迷不醒,居然还错失了皇帝的答案,气就不打一处来。
突然,那门无声的徐徐启开,淡金色的晨曦将一道披着浅紫轻衫,袅娜窈窕的倩影缓缓送了进来,衣带飘动间,轻盈如云。
她静立片刻,一双明媚的大眼睛中充满了欣喜的泪水,一滴一滴,来回在眼眶里滚动,只是那绝俗的清艳中还隐有三分少见的脉脉羞色,
“公主。”他轻唤,倾刻的错愕之后,不禁大喜过望。
“嗯。”她隐忍了一晚的委屈与惶惑终于决堤而出,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微微哽咽着:“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语毕,脸庞一阵晕红,笑颜含羞,皎若青山碧水间初升的朝霞。
卫悠不加掩饰的真情流露令他看得愣住了,朗晖下的她,委实美丽得难描难画,窗外的璀璨晨色在她面前竟然黯然失色。
他一时间不禁心神俱醉,忍不住握着她温软的纤手,温言:“用不着担心,小伤而已。”
卫悠忍住悲伤,任他握着自己的手,忽然泪水涔涔落下,轻声道:“你伤成这样,还怎么北上啊?”
“这算什么。”他轻轻替她揩去颊边的泪珠。不知为何,她伤心欲绝的样子实在令他心惊。以前策马战场,无论面对多强的敌人,他总是身先士卒,越战越勇,从不知‘怯’字怎么写。但现在,不过是缓缓滴下的一颗晶莹泪珠便让他少了那种一住无前,决一死战的豪气。
难道这就叫‘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吗?
她将头轻轻靠在他肩头,那黑亮的秀发如瀑布般轻泻在他擘弯,淡淡的幽香直沁入心脾,立即消弥了肩背的疼痛。他温柔地抚着她的青丝,心中有说不出的平安喜乐,更有如饮醇酒的醉意。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情愫,那样陌生,又那样熟悉,仿佛是等待了一生一世的美丽憧憬,终于在这刹那揭开了序幕。
他不觉神思恍惚,其间她似乎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全然没听见。如果能让这份美好在这一刻停留,并且永远延续,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是朝阳伤了你么?”目光忽然定在她刻意隐藏的包扎后的右手上,拧眉道:“告诉我实话。”
她身子微微一颤,几乎想不顾一切地说出来,但话到唇边又咽下了,他是即将领军北上,驰骋战场的统帅,她不能在此时刺激他,不能让他担心,更不能让他焦虑!
“当然不是,朝阳这小丫头怎会伤得了我。”她勉强微笑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
或许是心有灵犀,他竟然感觉到她心底深处的无奈,立即扳正她的身子,强迫她面对自己的眼睛。
“不想说?那便算了,但是,你绝对不能再去冒险。”他命令着,不容许她拒绝。
她默默点头,微笑,欲拭去泪水,却被他拦住了。
他抬起手臂,细致却也笨拙地为她拭着脸庞上的泪水。
一滴,二滴,三滴,他慢慢拭着,动作不可思议的轻柔,唯恐指上的茧痕划伤那吹弹得破的肌肤。
他不懂风花雪月,说不出柔情的话来,但无论她将面临怎样的风暴,自己都是一把永远守护在她身侧的锋利的宝剑,随时准备以最迅疾的速度斩获一切来犯的危险。
她怔怔望着他的眼睛,心里说不出的感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没有回答,但她依然从他的心跳中得到了答案。
即使没有话语的交汇,在他们对视的眸光中也似说了千言万语。
因此,泪水未干,她便展颜笑了,“我会等你回来。”
会丰九年,三月。
晨光如水银泻地一般铺洒在西风鼓啸,旌旗猎猎的凤凰台的广场上,洛少谦身着戎甲,头盔上的红缨正在风中如焰一般飘动。他骑在马上,手执长戈,催骑巡视全场,凛凛生威。每经一处,将士们皆目含敬意,频频点头,一派庄严肃穆的景象。
人人均是甲胃鲜明,英气勃勃,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建功立业的渴望,他们希望此次出征,不仅是收复失地,逐灭敌军,并且还能通过获取功勋来荣耀家门。
洛少谦面色沉重地望着这些将士,眼神饱含几许难言的繁复。这一战下来,必定又是白骨为墟,血流成河了......。不知有多少将士能够重踏大燕的故土?有多少将士马革裹尸而还?
他不胜感慨,微一仰首,卫悠清丽的身影身影浮现眼前,他不由犹豫起来,这一战胜败如何,谁也无法预见,若是鏖战三五年,她在宫中怎样度日?那日赐婚之请,因皇帝的旧疾萌发而暂时搁制。
这几日他一直心绪不宁,但思及国土被侵,燕民受屠,若不能收复失地,圆沙必以为大燕易犯,将挑起更多的掠夺战争,界时定是边境不宁,百姓难安了,顿时,一个激灵,灵台清明,豪气四溢,恨不能立刻飞赴边关。
台阶上站着满朝文武,一字排开,卫贤夫妇盛装端坐在庆典台上,其他皇子表情各异,堆在一起窃窃私语,偶有讥笑浮现,惟独不见卫恒的身影。
咚-咚-咚。
三通鼓响之后,禄公公应声而出,大声传下卫恒口谕:“陛下龙体欠安,今日大典改由赵王殿下代为主持。”
大概早有耳闻,皇子们并未感到意外,只懒懒散散分作两列,自动为赵王让出一条道。
只见卫逸轩眉微笑,从容踏出。
他一身暗紫的丝织轻袍,在行走之间,广袖如翼飞舞,疾风撩起几丝黑发,迎合着束发金冠闪动的耀眼光芒,相互缠绕晖映,凌乱却又逸出常人难以企及的优雅,唇际仍是平日淡漠的闲闲笑意。
场上之人顿时噤声,仿若有道逼人的光影侵入了他们的眼睛。
卫逸行至丹墀上站定,禄公公即时递上勉励将士的辞章。
睨视一眼,卫逸断然拂袖道:“不必了,他们需要的不是这一堆华而不实的词藻。他们是大燕最为优秀的战士,他们只需要令热血更加沸腾的美酒。”
台下众将士闻言大喜过望,其中多数人只粗识几个大字,根本无法听懂那些文绉绉的句子,真要落到耳中,无疑是种折磨,不由连声大呼:
“赵王,赵王,赵王!”
呼声如啸,肃立的百官皆受感染,仍有几人偷偷望向卫贤。
却见仲孙问梅云淡风轻地微笑,而卫贤却握紧了拳头,眉头拧在一块,脸色极是不悦。
“赐酒!奏乐!”卫逸吩咐,目光缓慢而舒懒地掠过太子的脸庞,一丝愉悦的微笑明显停驻在唇角。
卫贤正待发作,却被妻子一个恳求的眼神制止住了,他叹息一声,别过脸去。问梅则继续轻摇绢扇,目光平视着前方,不见任何喜怒。
这时丝竹齐鸣,夹着厚重的钟鸣之音,传遍广场每个角落,洛少谦心念一动,循声望去,却见凤凰台的最高处,一组古朴的编钟之前,卫悠巧笑倩兮地敲击着若干大小不同的兽面“钟”体。
经过简单装扮的她,青丝松松束起,轻簪羽钗,小巧耳垂坠着深红玛瑙明珰,淡绿丝裙曳地,嫩黄纱质披帛柔裹香肩,偶尔回首望着他时,明眸流转如波,顾盼四周,香散飞巾,光流转玉。
那声声清脆悦耳、延音持久的钟声组成了他所熟悉的《阳关三叠》,记得少时,他也曾握着她的柔荑,用心授予。
她是酬别么?
或是对即将远行的他无限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