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幻境

傍晚时分,雪细细飞落,纵然轻盈优雅,飘在他微仰的面上,仍是冰凉。

立在西陵客栈天字一等房的窗口,冷眼看人进人出,楚灏略有些恍惚。十天了,她还是想方设法在躲着他,每每以为会她会按捺不住,却总是错估她的冷静。

他不禁苦笑,她到底是聪明的,自从他们再次相遇,她便小心翼翼,机敏行事。

“其实陛下若让诸将军……”孟月泠出宫前曾有此疑问。

“他放了她一次,自然也会有第二次。”楚灏猛然眯眸,一道凌厉光芒闪过,盯着他,一字一字道:“这女子,朕势在必得。”

也不见淮王如何作势,沉重的压迫感便袭来,孟月泠微微一颤,叩首,劝阻的话又咽了回去。

雪,眨眼密了几分。

“陛……公子,咱们进吧。”孟月冷轻咳一声,他已是迫不及待想见见传闻中的燕国公主,她的勇敢、美貌、意气、任性……她引发的东阳之战祸,她在大漠血夜的赌约,她刚烈的与爱情决裂……真真假假,无一不是一段传奇。

那日乍见,她容颜被掩,但那优美的轮廓与弧线仍宣告着脸庞主人的明艳。

他曾对这些绮丽传闻嗤之以鼻,不过红颜祸水而已,然她却让向来淡漠薄情、才略过人的淮王以身犯险,亲入大漠探访寻找,为了她,君王竟然甘心被囚在燕国边境的小小客栈内。

到得傍晚,掌柜的将招牌菜肴、佳酿尽数献上,然后侯在一侧,小心侍候着。

“姓魏的姑娘还没到么?”孟月泠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到底去太守府请了没有?”

“请了,请了,小人全按大爷的吩咐递了话。”

“她可有答覆?”

“有,有,魏姑娘说今儿傍晚一准要来。”

闻言,楚灏如释重负地勾起一抹隐约笑意,但在他人尚未看清之际,已泯去。

忽然店伙计神秘兮兮地上来,伏在掌柜耳边低语几句,掌柜的一迭声应下,转身便下楼迎人。

这次等待仿佛变得悠远漫长。

终于,珠帘嗡鸣。她闲闲步入,双臂轻舒,优美的脖颈后仰,似乎在懒懒地伸一个懒腰,眼珠黑亮,惺忪,微含好眠被扰的薄嗔,只望楚灏一眼,他的眼波便随之晃了晃。

她一袭白衣,并不如何厚实,单薄的绸袍,仅仅是在襟口袖间滚了一道雪貂毛,洁净的白色与她的素净的眉目相互映衬,越发显出丽质天成来。

孟月泠只怔怔一眼,便暗叹名不虚传,这永宁公主即使身着男装,亦丝毫不减明媚容色,那翩翩神采俨然已浊世,眉目灵动,气韵洒脱。

深深凝视她,脸庞、眉眼、脖颈、纤手……楚灏的眼光灼灼:“瘦了,但有精神了。”

故意漠视他眼光,卫悠一撇唇,“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即将得胜归来,你也应放心了,我自然要带你回家。”话音刚落,手骤然一探,隔着一张桌子,捉住了她的皓腕。

眨眼之间,手腕被他紧紧钳住,她不由恼了,手腕一挣,竟然纹丝不动,不安袭上心头,隐约觉得他再度捕捉到神羽军的动向,内中原由恐不简单。

想到此处,她不动声色,轻笑着讥讽:“你忘记你是怎样威胁我的么?没亲眼目睹神羽军归来之前,我怎会跟你走?”纯黑的眼珠氤氲迷离,眼神似在他脸庞游移,巡过的眉,他的眼,但声音却异常清冷,含着三分悠闲,三分挑衅。

闻言,孟月泠冷不丁抽口气,接收到楚灏的眼色,他缓缓退出,轻轻掩上门。

楚灏也不动怒,只是从位子上站起身来,凑到她面前,唇边弯出一缕温柔的微笑。

她蹙眉,蓦然站往后退,可惜手腕被抓住,他一个用力,把她带入怀中。

她瞪着他,恼意更浓,眸中隐含冰霜:“淮王,你也太无礼了吧。”

感到怀中人儿的抗拒与怒气,他笑笑,揶揄道:“你生气的样子很好看。”

冷哼了一声,偏首,不愿去看曾经令她怦然心动的脸,想起二年前自己便是在这似笑非笑的魅惑中失了心,而今两人殊途,前次大漠重遇,心情已如隔世般遥远。“是吗?我倒是觉得,你的样子不好看了。”

他表情有些难看,却只是一闪而过:“跟我回去,原谅我给你的伤。”他伏在她耳边,低低呢喃,语带诱惑,无限旖旎,“以后我会好好待你,我们还会有孩子,我会好好疼爱我们的孩子,再信我一次……嗯。”

抑止心底蔓延的痛,唇角一努,她状似认真地问道:“相信你,然后再将自己卖一次?

她的话字字如刺,每掷一字,刺尖深入一分,痛,几乎无法承受,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血,汩汩而出,流进了心里……

“你,究竟要怎样才能忘记过去?”他将她拥得更紧,黯然叹息。 “你要你说,我便能办到。”

她目光似游移,又似逃离,好一会,在窗外停住了目光,那里一片银白,连一点颜色也无,她不喜欢,抿了抿唇,偏首轻笑:“听说南淮的冬天很冷,比永宁冷多了,白茫茫的,什么景色都没有,实在令人气闷。这样罢,等南淮的冬天开满桃花,枯败的柳树长出翠绿的叶子,我便跟你回去。你……能办到么?”

如此寒冷的冬天,要一夜之间花红柳绿,无疑痴人说梦。不过,他那样伤害她之后,就该想到,让她忘记过去,便如她这要求一般荒诞可笑。

楚灏沉吟片刻,竟然微笑起来,手放在她心口:“我若能做到,你还能如以前一般,将它给我么?”

目中起雾,她浅浅微笑,甚至不让笑容有一丝僵硬与勉强:“好,只要你能。”

他挑了挑眉,不再多言,只灼灼地锁着她的脸,她鬓边秀发因挣扎散开几缕,他伸手,为她重新抿回耳后,她蹙眉,欲避开,他自然不允,长指不停,沿着她的青丝滑下,一一轻抚那眉眼,玉颈,香肩,指尖柔嫩温软的触感瞬间扩散至血脉深处,于是呼吸便急促起来,目光越发迷离,蓦地低首……吻上她的眼睛。

意识到他心中所想,卫悠忽然用力推开他,若无其事地坐下,然后看他一眼,认真地道:“我饿了。”

他亦坐在她身侧,右臂支撑着倾前的身子,微眯了眸,果然,她仍是抗拒着他的亲近。见她抓起碗筷,挑选着爱吃的菜式,赞不绝口,仿佛入口的乃是人间第一极品美味,胃口丝毫没有因他的迫视减小,或者,根本当他不存在。

这项认知令他极为不快,但怕一个不克制,又伤到了她,只得忍着。见她似乎吃尽兴了,他递上茶杯,声音更是柔和,“喝杯茶,吃得这样快,别咽着了。”

她瞪他一眼,努力咽下口中食物,厌弃地道:“你还是想想怎样让桃树开花为好,茶,你自己喝吧。”言罢掀帘而去。

他负手跟上去,与她并肩而行,含笑道:“悠悠是在担心,怕我做不到么?”

她亦报以同样的笑容,嘲弄而又得意:“难道你能做到?”忽地,脑子一阵发昏,她身子颤了颤,便软了下来,意识慢慢涣散起来。

楚灏将她横抱起,初时她尚挣扎几下,还未走进她的客房,人已经乖巧地昏睡过去,毫不设防蜷在他怀里,手心紧紧攥住他的衣角。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似乎走进了浓雾云绕的地方,阴冷入骨,她忽然感到害怕,似乎不该这样,她试着往前走,手拼命想探到可以依靠的实体,她猛然惊醒,触目是银色丝线绣着云纹的紫色帷幔,随着缕缕风动,飘艳如轻烟......薄薄的,仿佛晨曦的光亮透过烟纱般的帷幔,轻巧落于她眸心。

“唭嚓”一声,翩然而至的修长身影拉开了重重帘幕,透进纱层的阳光照亮了他俊美的脸,与那抹魅人的微笑相互辉映:“醒了?”

微乱的青丝为风拂动,她揉揉朦胧的眼,“我在那里?”

轻微晃动的感觉令她心惊,他揽着她的腰,温柔地横抱起她,慢慢走向长窗,眼前的情景让她顿时迷惘起来。

清澄的江面,明丽的阳光,岸上堤边满眼的桃红柳绿,远远观之,凝霞敷锦般盛放……但拂面的风,冰冷如故,分明仍是冬。

她疑惑地仰面看他,几疑梦中,突然,他低首,唇轻轻印在她嘴角,柔声低喃:“只要你喜欢,我一样可在南淮许你一个云上。”

原来,她已身在异国……南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