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承担
天微亮, 大雨不期而至,倾落的雨珠如泪,颗颗愁煞人。
第一缕稀薄光亮穿越水雾, 透过薄薄的纱帐, 轻轻抚上卫悠纯净的睡颜。
她轻轻张开眸子, 立即便感觉到全身的痛楚加剧, 侧首, 洛少谦的睡颜近在咫尺,如孩子一般的安详,只是修长的右手臂按在腰间——那里有他的偑剑, 或许昨夜的战况过于惨烈,他依然在潜意识中保持戒备状态。
她忍不住伸手轻抚他的眉眼, 他每天总意气风发, 神采飞扬, 人人敬仰他的名声,爱慕他的神气, 畏惧他的权势,他是那般耀眼,惟她明白,他的心,比谁都累...... 他突然睁眼, 望着她一笑。
晕儿在脸上 爱恋怎么藏?
她立刻垂下手, 转过身去, 佯装入睡。
他却心下紧张, 半撑起身子, 小心翼翼将她揽入怀,为她拂去鬓间因忍痛聚集的细碎汗粒, 柔声地问:“是不是药性又发作了?” 她轻轻摇头。
他明显地松一口气,再问:“肚子饿了么?”她先是点头,继而又摇头。
“我让小苏给你做碗莲子羹。”他温柔地拨弄她的发丝,轻轻一吻她嘴角,低语:“吃完东西我们就立刻去越西关找叶渊。”
“我们走了,武岩关该如何退敌?”她微微蹙眉,望着他。
“我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我更不知道,你能支撑到什么时候。”他神情冷酷,这原是他的平常表情,但在她看来,却是痛苦之极,似乎话语里都滴着鲜血,“小悠,让我自私一次,不要逼我去选择责任。”
原来,她比他一心追逐的荣誉与责任更加重要。
原来,他已狠了心,要负尽天下人。
她泪盈于睫,凝视着他的脸庞,静默无言。
他屏息等待她的回应,突然感到四肢软弱无力,心中不觉一凛,却见她缓缓倾身上前,在他唇上印下柔柔一吻,触上他唇的刹那,秋水明眸微微合上,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不知是因为失去?还是得到?
“对不起,少谦,我知道,在责任与爱情之间,你的心很难作出选择,放弃那一样,都会痛苦一生,自责一生,我不要你这么痛苦,所以,我替你选了责任。”
他难以自信地瞪着她,眼中的惊诧渐渐变成了愤怒,体内的药性越来越重,他只觉一阵头昏,连开口都显得费力。
“你的体内有一点迷药,过二个时辰就会好起来,千万别怪李夫人,她,她是为了……武岩关。”
“悠,不要……一个人承担。”终于,他的心与双目一致,一点一点沉下去,沉到一个无边的黑暗境地。
“我去找楚灏,让他撒走淮军。”她仰面迫退泪水,见他眼底深处失了应有情绪,只剩空寂的黑,她便微笑起来,“答应我,不管我在那里,我都会等你,等你彻底击溃贺术易,等你找到叶渊,等你带我离开,你一定要记得,我在等你。”
当日,小虎独驾马车等候于城下北门。
城门外,是百余南淮骑兵,人人脸上均是肃穆神情。
此时雨如细丝,染湿了楚灏的战袍,他执银枪,跨骏马,在英豪聚集的队列中心,如神祗一般,目有温煦淡笑,唇角勾起一缕闲适之意,仿佛不是备战而是检阅。
侍女小心翼翼地的扶持着卫悠走入飞扬而下的雨幕,她的步履少了昔日的轻盈,纤瘦的身子裹在一袭素白的衣裙中,飞扬于空濛云水外,仿佛随时可乘风归一般,飘渺得近似虚幻。
只一眼,她便看见了一身戎甲的楚灏,忽生恍然如梦之感。曾几何时,他也是身先士卒,鲜血沾染袍,剑锋如电的无畏战士,为国为家,浴血拼杀。
明珠静静望着那张苍白干净的容颜,忍不住轻声哭泣,忽然心中有些后悔,她竟然在她的授意下欺骗了他,若他一旦发现真相,自己要如何面对?
“夫人,永宁对不起你。”她喘息一声,轻轻道:“要你亲手为他下药,你一定很难过。”
“是,我很难过。”明珠抬眸,“可能救下这满城百姓,救下夫君,我又不难过了。”
“我今日离开的消息可曾传出?”
“我夫昨晚便已命人传出。”明珠轻轻道:“想必圆沙六太子也知道了。”
卫悠点点头,失去了光泽的唇轻轻一勾,轻笑:“我与少谦,就这样结束了罢。叶渊的传奇,你要让他相信,时间会让他忘记痛苦的。”
明珠心颤了颤,那般深情的洛少谦,怎会忘记失去刻骨铭心爱人的痛苦?欲言又止,终于点头应允。
上了马车,卫悠固守的坚强轰然倾塌,泪如决堤,空茫的心,伴着附骨的疼,一起纠缠而来。此时离开,她与他,或是要天人永隔了,但若能将贺术易的重心引向楚灏,武岩便有了反击的机会。
当楚灏如愿撩起车帘时,顿时敛合了温柔笑意,微颤的双手划过她紧紧合上,失去生气的眉眼,目中的寒光冻结了空气。
那么真实的触摸,他可以闻见她衣袖间散发的淡淡药味,他可以看见她肌肤上堆积的嚣张苍白,眼角眉梢衔着的憔悴幽冷……似在提醒他,她即使在他怀中,那距离其实遥远如天边。
“诸余,马上命十里外的驻军拨营。”他听见自己以惊惶的声音厉声命令:“征集沿途各洲各城有名望的大夫待命。传我的旨意,命宫中已调出的御医加速行路,朕到荆州之时,尔等务必在此,否则以抗旨论罪。”
“是。”诸余深看卫悠一眼,心中叹息不绝。
楚灏将银枪抛给随侍,自己跨入车内,轻轻拥过她柔软的身子,左手包握着她冰冷的手,右手则温柔摩挲她颊上肌肤,她无力反抗的柔顺令他痛极,因而凝望她的目光格外宠溺。
他如愿地掌控了她的余下的生命,然而无可救药地为她沉沦的心,却为何殊无欣喜? “悠悠,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什么都愿意付出。”他吻着她的发丝,微合双目,低低苦笑,萦绕心上多时话说出口来,竟是炽烈中掺杂了透彻的痛苦。
她睁眸浅笑,注视着他,目光澄如秋水,流光潋滟自他脸上迂转,“楚灏,我喜欢过你。”
“我知道。”他点头,轻声道:“是我的错,是我一直不懂得珍惜,错待了你的心,也误了我自己的心,其实,在失去我们孩子的那一晚,我就应该明白,在我心里,除了你外,没有别人,永远没有。”
卫悠心微微颤了颤,抬起头来时,已经泪光朦胧。
他细细吻去她眼角的水光,声音如溶溶冬阳下的温泉,“因为看不清自己的心,我一直都在错,当我终于囚住了一只世上最美丽的凤凰时,我为了她,放弃了生平追逐的权谋与算计,以为这便能挽回她的心,可是我还是错了。她再次离开了我,那些日子,我每日徘徊在没有她的落萧馆,我亲手做了一只漂亮的摇篮,那儿本该睡着我期待的小宝贝,我想过无数次,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只要是她给我的,我都会视如珍宝… …我会给他打下一个锦绣如画的江山……”
此时此刻,曾经的爱人以刻骨铭心的字句诉说种种相思,种种哀愁,种种悔意,她却缓缓摇头,轻轻道:“晚了,我的心,终究给了他。”
感觉寒冷,他才想起,那个他,是名动天下的燕国战神。疼,如滴落宣纸上的墨,逐渐扩散渗染在心间,思绪一时混乱起来。
初见她时,他在凤凰台上看到了一个俊雅无双,举止潇洒的小公子,忽尔变做了珠冠纱服,容色端丽如桃花的明艳少女,他的心,忽然有了明亮的色彩。
再见她时,仍是三月盛景,她一骑绝尘,马踏闹市,纱帽为风拂落于他面前,当他拾起那纱帽时,仿佛拾起了遗失许久的心动感觉。
接近她时,月华如水,他们牵手,踏着茸茸碧草,躲避燕宫卫禁的追逐,她的手温软如的玉,指尖的浅浅温度一点一点溶去了冰封的心湖。
钟情她时,满园春色,燕宫的后苑繁花似锦,漫天粉色桃瓣萦绕,一脉绝色风光下,她无意听到关于母亲的不堪流言,躲在桃树下嘤嘤地哭泣起来,当他坐在她身侧时,她楚楚可怜地眨着水光朦胧的大眼,听他海阔天空侃侃而谈,转瞬便孩子般破涕为笑,然后定定说:“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这曾是世上最为动听的话语……
然此刻,她说,她将心给了人,不是自己。记得她说喜欢自己的那天,神情也是这般坚定。心中升起的感觉却不是失望,而是绝望——原来,他也曾有过爱与被爱的幸福,然,惟一放纵心意机会,却为他亲手葬送。
不懂珍惜之人,终归无缘拥有幸福,即使幸福离他如此之近。
须臾,他埋首于她发间,深深一嗅,抬头,再不见任何柔软情绪,“只要在我身边,你的心给了谁都无妨。”
她如墨玉般深深幽幽的眼珠瞬了瞬,看着他,眼神凄凉无限,心隐隐作痛,但与心相悖的手轻轻地椎他,欲为两人空出一段距离。
“悠悠,相信我……再不会那样伤害你了,我会宠你,疼你,尊重你。”
她凝望他的眼睛,他是认真的,因而摇头,微微喘口气,蹙眉笑道:“但,你有三千佳丽,这对我而言,也是种伤害。我的夫,只能有惟一的妻,执手一生,永不相负。”
一时间,他心中冷如寒霜。她傲,她只要执子之手的惟一,他知道,偏偏给不了,后宫,不仅仅是后宫,那是朝堂势力的延续,他可以无视美色,却不能无视美色后面的各方势力。
忽然,他无声低喃:“洛少谦,我不如你。”
出了关,旷野无际,楚灏一言不发地弛马于碧色大漠,众军均是默然相随。
南淮这百余人的队伍都是轻骑,平日训练的素,一路迅捷无比,越过圆沙边界,折向南面便是南淮边城,地势因而陡变。
一眼望去,山群连绵成脉,所幸其势低平。
楚灏命诸余率军前行,先是很轻,忽然山腰处人声疾响,如海潮奔腾般地涌进耳里。
诸余侧耳细听,神色猝变,“陛下,圆沙果然在此设下了伏兵。”
他掀帘向外探视,眯了眯眸,冷笑起来:“看来,贺术易是铁了心要撕毁与我南淮签订的盟约了。”
诸余侧身看看仍一脸平静驾车的小虎,眼神澄亮,仿佛即将发生的一切均在意料之内,他心知卫悠重回陛下怀抱是有心挑起南淮与圆沙的决裂,然,这道理,陛下明白,但依然不愿放手,宁与盟国决裂,这般坚决,显然是志在必得了。
诸余一咬牙,挥手命道:“全军听令,后撒至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