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正邪

夜幕沉沉,星辰漫漫。在九天银河之下,只见一座奇峰高耸入云,恰似一把利剑,插入云霄之中。在那峰顶之上,忽闪现隐隐火光,明明灭灭,与璀璨星河相映相辉,有如九阙晨星坠落人间。

朦胧之中,小竹闻见一阵阵甜香味儿,就像在年幼之时师父拿桂花和米粉熬制的糖糕,那样香醇甘甜的味道,历久弥新。她费力地掀了掀眼帘,疑惑地睁开眼,只见不远处生着一堆篝火,摇曳的火光映出一个熟悉的背影来。那人白衣胜雪,发若乌檀,正用手中的绿竹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火堆。

“师父!”

小竹惊叫道,她猛地直起身子,顿时脑中一阵眩晕,视野也变得模糊起来。下一刻,一只温暖的大掌,抚上她的前额,清凉之气随之涌入,缓缓注入四肢百骸,压制了那股燥意。小竹登时觉得神清气爽,她再度睁开眼,便瞧见那再熟悉不过的俊秀容颜,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丫头,把眼瞪这么大做什么?难道不认得我了?”

小竹眨了眨眼,确认自个儿不是在做梦,方才惊喜地道:“师父,你中的封印毒咒,一齐解了?”

“咳,此事说来话长……”墨白以拳掩唇,轻咳一声,露骨地想要岔开话题。可他话音还未落,就听一个冰冷的声音,截断他的话头:

“那便长话短说。”

小竹循声望去,只见归海鸣正靠坐在石壁旁,手中的蟠龙枪尖还挑着一只焦黄色的烤鸡,架在火上翻来覆去,香气扑鼻。看他一边烤肉,却冷着一张脸,好似有谁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似的模样,小竹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开来。

千婴血阵、林中围击,先前所经历之种种奇象,都被她暂时抛诸脑后。她抬眼打量四周,却见这是一处山野洞窟,山壁空空,只有她的身下垫了些茅草,权当是简易的铺子。洞窟中部的空地上,生了一堆篝火,火堆旁还摆着两只拔了毛的鸡。归海鸣和一位俊朗书生围炉而坐,后者身穿赤袍,腰间系着一制丹朱铁笔,正是毕飞。

察觉她的视线,毕飞冲她轻轻一笑,抱了抱拳,道:“月姑娘,看来在下要叨扰一阵了。”

听他这一说,小竹又忆起先前十方殿、赤云楼两派弟子,逼迫毕飞取她性命的场面来。她忙抱拳回礼,感激地道:“多谢毕公子,若不是有你相助,我和小蛇哥哥,怕是难逃此劫。”

“月姑娘言重了,在下只是心从所向,从心而已。再说,多亏了令师尊为在下疗伤,否则毕某怕是早已命丧黄泉。”毕飞笑道,转而又向墨白一揖。

墨白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从腰际解下酒嗉子灌了一口,淡淡地道:“好个‘心从所向’。从心从心,那不就是个‘怂’字么?”

被他这一说,毕飞面露尴尬之色,再不言语了。小竹心知墨白厌恶诛妖四派,于是伸手拽过师父的衣袖,轻声劝说:“师父,我知道你烦那个糊涂盟,对那些糊涂弟子不留情面。可是毕公子被咱们拖累,已经被赶出赤云楼不说,还差点丧了命。你就少说两句,别戳刺人了,好不好?”

“不错,”先前一直沉默的归海鸣,忽插口道,“仇必报,情必还。欠你的这份人情,我归海鸣必定归还。他日你若遇上什么麻烦,我必竭尽所能。”

毕飞轻轻一笑,冲归海鸣微微颔首,道:“那就先谢过归海兄了。其实,在下现在便有个不情之请……”

归海鸣剑眉一挑:“说。”

毕飞尴尬地笑了笑,他一边无奈地拍了拍肚皮,一边望向蟠龙枪上的烤鸡,咧开嘴角“嘿嘿”了一声。归海鸣顿时无语,他撕下一个鸡腿递给小竹之后,将剩下的塞进了毕飞手里。别看毕飞书生打扮,斯斯文文,这时候倒也烦不了那些繁文缛节,直接两手撕开鸡腿鸡翅,分别递向墨白仙君和归海鸣。

墨白却并不接过,他屈起食指,扣向小竹的脑门,道:“丫头,省着点肚子。这粗陋的烧烤有什么好吃的,师父另有美食。”

被评价为“粗陋烧烤”的归海鸣,冷眼扫过墨白。墨白得意地挑了挑眉,挑衅般地斜了对方一眼,然后用绿竹杖在火堆里拨了拨,挑出一团黑漆漆的土团子来。他一棍拍开封泥,露出一块褐色的物件,看上去隐约像是一只鸡。

“别看这卖相是差了一点,但这叫花鸡可是师父拿手的美味,包你垂涎三尺。”

说着,墨白硬是将小竹手里金黄油亮的鸡腿夺了过去,然后乐颠颠地扯下一块叫花鸡,塞进少女的掌中,然后期待地望着自家徒弟。

低头望着手里的灰褐肉块,小竹犹豫了片刻,最终仍是拗不过墨白眼中的期待之光,她缓慢而僵硬地抬起手,将叫花鸡凑到唇边,小小地咬下一口,慢慢地咀嚼着。

“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吧?师父绝对宝刀未老!”

面对墨白的连声询问,小竹抽搐了眼角。她费力地将口中的坚硬肉块咽了下去,沉吟片刻,最后挑了一个最为委婉的说辞:

“这个……师父,你还记得我六岁那年,我第一次下厨煮饭吗?”

“当然,”墨白不假思索地回答,“别看你那时人小手短,站在小凳上烧灶煮饭,那架势却是有模有样。那时我便瞧出,你这丫头倒颇有厨艺天赋……”

眼见墨白眯起一双明亮的凤眼,显是陷入了昔日的回忆之中。小竹的眼角再次抽搐,忍不住出言,将对方从神游太虚之中拉回当前:

“师父,其实我的重点是——你已经有十三年没有下过厨了。”

“噗!”正在大快朵颐的毕飞,一时没忍住,喷笑出声。正所谓乐极生悲,他这一笑,险些让食物呛了气管,只得“咳咳咳咳”地咳嗽个不停,眼角亮晶晶的,显是连泪水都咳了出来。

归海鸣面无表情地将黑炭般的叫花鸡丢回了火堆里,然后将自个儿烤的鸡腿丢还给小竹,最后蟠龙枪一横,将另一只食材挑上枪尖,冷声道:

“鸣霄之焰。”

烈火骤然蹿升,顺着银枪游走至枪尖,瞬间便将那肉鸡烧了个外焦里嫩。

眼见自己的“杰作”被付诸炭火,墨白此时的脸色,已与那黑炭相差无几。面对小竹奉上的美食,他别过脸去,抓起绿竹杖,愤愤地咬了一口。白色烟雾升腾而起,须臾之后,墨白化为原型食铁兽,他圆滚滚毛绒绒,屁股朝向火堆,别扭地坐着,还故意将那竹杖嚼出好大的声响,“咔嚓、咔嚓”地咬个不停。

小竹不由莞尔,她轻轻地拍了拍熊猫厚实柔软的肩背,为他挠了挠颈后的毛皮。墨白这才没好气地转过身来,还用那双黑乎乎的眼眶,恶狠狠地瞪了归海鸣一眼。归海鸣却仍旧是万年冰山,视墨白于无物。而毕飞则好容易顺过气来,在填饱了肚子之后,也打开了话匣子:

“墨白仙君,归海兄,月姑娘,不知三位今日作何打算?另外,在下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仙君你是如何解开禁制?还有归海兄,经千婴血阵一役,当时可谓是命悬一线,除非神祇出手,否则恐怕生机渺茫,仙君你又是用何法救治的呢?”

不止毕飞,小竹和归海鸣也有此疑问,三人一齐把目光投向那圆咕隆咚的熊猫,就见它晃了晃熊掌中那咬了一半、口水噌亮的绿竹杖,懒洋洋地道:“还能用什么法子,你不都猜到了吗?”

“难道真是神祇出手?”小竹惊讶道,她忽忆起先前庙会那夜,那个摆摊卖食铁兽、后又凭空消失的书生。墨白师父也是在见了那人之后,才没个交代转头就跑,显然二人是旧识。想到此处,小竹忙问:“师父师父,难道帮你的神君,就是那天的摊主吗?”

眼见熊猫点了点它圆乎乎的大脑袋,小竹却更是疑惑了:“可你一看见他就逃跑,看上去并不像是朋友啊。既非友人,他又为什么要帮你解除禁咒,又为什么要帮我们三个疗伤呢?”

墨白大口大口地嚼着竹子,道:“这嘛……其实那家伙是我的债主啦。丫头,你没听说过么,这年头欠债的才是大爷,我要是挂了,他上哪儿找人还债去?”

听他答得随意,小竹眨巴眨巴眼,想从对方脸上瞧出些蛛丝马迹来。可惜此时墨白变回原形,那黑白二色的脑袋上,实在是看不出什么表情来。看了半晌之后,小竹终是败下阵来。她不满地撇了撇嘴角,嘀咕道:“师父好狡猾。”

被称为“狡猾”的墨白,反守为攻,向小竹提问道:“说到这个,丫头,那天我离开之后,你们究竟闹出了什么事儿来?竟险些把小命都送掉了。”

小竹将那日庙会之后,如何遇见毕飞和十方殿、赤云楼两派弟子,又如何与归海鸣兵分两路,寻找被人贩拐走的婴孩,又撞上钟无嘉等等事情,一一说了。当说到在那制作千婴血的铁铺之中,十方殿以她为饵,布下红血阵,引归海鸣出现之时,墨白冷笑一声,道:

“好个诛妖盟!口口声声说什么‘大义’,竟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党同伐异,戕害同族,这就是人族所谓的‘正义’么?”

听得墨白的怒斥,毕飞苦笑道:“虽然在下已不再是赤云楼一员,可我仍是要说,仙君此句,或许以偏概全。不错,蔺白泽布下千婴血阵,又以月姑娘为诱饵,想要击杀归海兄和仙君你,此举我亦觉得不妥。但平心而论,当年应龙与相柳激战东海之滨,祸及天下苍生。天玄门、渡罪谷、赤云楼、十方殿四派出面,组建诛妖盟,诛杀天下妖灵,提取内丹制造东海封印,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即便如今我已被逐出师门,我仍认为这是正义之举。”

“正义?”归海鸣一掼长枪,面色森然,恨声道:“那我父母双亲,世上万千妖灵,难道就该死吗?”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冷了下来。一时之间,只听火燃木柴的细碎声响。小竹默然垂首,思量许久,忽抬眼望向墨白,轻声道:

“从小师父你就教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让我凡事三思,要设身处地去想,不能任由自己的性子来做事。所以,妖怪也罢,人类也罢,畜生也罢,我总是换着立场去想。我觉得畜生被人吃很可怜,可又觉得人吃肉是天经地义。诛妖令也是一样,我既觉得人类诛杀妖灵是无奈为之,又觉得无辜妖怪很可怜,凭什么要为东海封印丧命。我总是想,却想不明白想不通透,倒把自己搞混了,不知道该赞同谁,反对谁……”

少女的疑问,打破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也让归海鸣与毕飞为之一怔。而墨白则幻化为人形,白皙修长的五指,轻轻地揉了揉小竹的脑袋,揉乱她那柔软的发丝:

“你这傻丫头,我让你设身处地去思考,只是想你学会宽容体谅,又不是让你纠结这些。这些别说你,就是我也看不穿,要不然又怎会执迷这人间万象,又怎会和这姓毕的小子在这里啰嗦?哈,枉我这数百年的道行,又何尝能看得个清楚明白?”

墨白的声音之中,虽带着些许笑意,但更多是怅然与无奈。小竹仰面望他,黑亮的眼眸之中,仿若星辰落世:

“那……师父,我不要想那么多了,好不好?我不想再去站什么边,我不想以我人族的立场去体谅诛妖盟,我也不想以你或者小蛇哥哥的畜类和妖类的立场,去指责人族无情无义。我不管谁是谁非,不管谁有多么高深正义的理由,我只知道,那些要抓你的家伙,还有伤了小蛇哥哥的家伙,我就当他们都是坏人,好不好?”

墨白先是一愣,片刻之后,他扬起唇角,勾勒出浅淡的弧度:

“好。”

毕飞琢磨了片刻,忽道:“等等,这思路一言以蔽之,不就是‘帮亲不帮理’吗?这想法莫不是太简单粗暴了些?”

归海鸣冷眼瞥他:“乱世之中,各自为战。生死存亡之际,又有什么大道理可讲?归根到底,只有一个字:活。”

“小蛇哥哥说得不错,”小竹抚掌道,“眼下诛妖盟数次取要取我等性命,我管他有什么正义之理,总不能任人宰割。就算诛妖盟有天大的道理,我也不会让师父和小蛇哥哥送上门给他们杀呀!还有钟无嘉,她为夺雷鸣目杀害了鸿飞,这笔账我们总是要讨的!”

说到此处,小竹眉头微敛,忽想起一个问题来:“说来,那日在密林之中,倒是钟无嘉救了你一命。难不成你和她有什么渊源?还有,那时我神智昏沉,却隐约听见有婴儿啼哭之声,毕公子,你可记得?”

“不错,”毕飞颔首道,“当日钟无嘉手中的确是抱着个婴孩,若我没看错,那襁褓模样,正是白河镇那陈姓婶子的。只是对于她为何突然出手相助,我亦无头绪,更不知她口中的‘受人之托’,究竟所指何人。”

“难道那娃娃又给钟无嘉掳去了?”小竹倒吸一口凉气,随后她将目光投向墨白,摇晃着师尊的袖口,恳求道,“师父师父……”

墨白屈起食指,又扣向她的脑门,故意板起面孔道:“怎么?你又想求我去管那些闲事?因业果……”

“因业果报,自有定数嘛,”小竹嘻嘻一笑,“师父你总是满口‘因果’装大仙,虽然也会远走避世来个眼不见为净,但每当有事撞在你面前,你却从来都做不到不闻不问。这婴儿的下落,其实哪里用得着我求,师父你心中自有计较,不是么?”

面对小竹的反问,墨白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小丫头,你是吃定我了,是么?要寻钟无嘉的下落也并非难事,只要能寻到什么物件,哪怕一根头发也成,我都能以‘引魂之术’寻其灵气及魂息所在。”

忽然,毕飞“啪”地一声拍响了巴掌:“有办法了!咱们虽然没有钟无嘉的东西,但那日密林之中,那化蛇却因受‘缚甲神符’的缘故,脱落了不少鳞片。只要寻得化蛇所在,钟无嘉的行踪也就不言而喻了。”

“咱们?”墨白挑眉道,“你明知我与归海鸣是众矢之的,上一次你牵扯进来,更是险些丢了小命,怎么?你不怕死么?”

毕飞扬唇一笑:“毕某虽是一介凡夫俗子,但也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仙君与归海兄,身为异兽妖灵,都能为一名人族孩童奔走,在下又怎能袖手旁观?再者,在下已与十方殿弟子结下仇怨,而同门又惨遭杀害,此次毕某已是百口莫辩了。诛妖盟定是认为毕某背叛师门,投靠了诸位。横竖是陷入了众叛亲离、人人喊打的境地,还不如跟着诸位,或许毕某还能多活些时日。”

墨白不语,只是上下将毕飞打量了一遍,随后淡淡一笑:“哈,你这人倒是有趣。”

说罢,墨白再不多言,他右手捏了一个法诀,登时清风流转,虚空之中凝起浅金灵光。随着他清咤一声“揽风神行”,四人的身形竟化为游移光影,不过须臾,便消散于夜风之中。空荡荡的洞窟之内,只剩下火光轻曳,投下孤寂暗影。

第八十八章第九十九章第一章 因缘第八十二章 清浊第三十八章 应龙第五十三章第三十一章第六十一章番外一 白鸟第七十七章 离尘第十五章第九十三章第六十二章 暗影第八十七章第六十三章第十七章第四十一章 故友第九十八章第五十二章第十九章第六十四章第九十二章第五十九章 故乡第一百零八章 沧海第五十一章 命脉第五十五章 善缘第五十二章第五十章 秘境第十三章 千婴第二十章 故人第四十五章第五十七章 因果第七十四章 决意第三十八章 应龙第九十四章第五十九章 故乡第二十九章第九十六章第三十四章 杀意第二十三章第六十七章 窥心第四十章第五十二章第四十七章 赌约番外二 狐骗第七十四章 决意第五十二章第十章第十二章第十一章第四十五章第九十二章第三章  启程第二十三章第一百零八章 沧海第六十一章第六十章第四十章第四十八章第二十七章第六十八章 心魔第二章第五十章 秘境第六十四章第八十五章 长夜第六十三章第五十四章第五十五章 善缘第二十三章第七十一章 心明第十三章 千婴第七十九章第三十八章 应龙第五十一章 命脉第八十四章第七十七章 离尘第三十五章第三十二章第九十四章第三十四章 杀意第五十九章 故乡第八章第九十章第十章第八十一章第五十八章第二章第五十七章 因果第五十章 秘境第八十八章第四十七章 赌约第五十七章 因果第四十三章 证心第三十八章 应龙第六十一章第九十五章 荒尘第一百一十章第二十五章第三十二章第八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