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星辰漫漫。在九天银河之下,只见一座奇峰高耸入云,恰似一把利剑,插入云霄之中。在那峰顶之上,忽闪现隐隐火光,明明灭灭,与璀璨星河相映相辉,有如九阙晨星坠落人间。
朦胧之中,小竹闻见一阵阵甜香味儿,就像在年幼之时师父拿桂花和米粉熬制的糖糕,那样香醇甘甜的味道,历久弥新。她费力地掀了掀眼帘,疑惑地睁开眼,只见不远处生着一堆篝火,摇曳的火光映出一个熟悉的背影来。那人白衣胜雪,发若乌檀,正用手中的绿竹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火堆。
“师父!”
小竹惊叫道,她猛地直起身子,顿时脑中一阵眩晕,视野也变得模糊起来。下一刻,一只温暖的大掌,抚上她的前额,清凉之气随之涌入,缓缓注入四肢百骸,压制了那股燥意。小竹登时觉得神清气爽,她再度睁开眼,便瞧见那再熟悉不过的俊秀容颜,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丫头,把眼瞪这么大做什么?难道不认得我了?”
小竹眨了眨眼,确认自个儿不是在做梦,方才惊喜地道:“师父,你中的封印毒咒,一齐解了?”
“咳,此事说来话长……”墨白以拳掩唇,轻咳一声,露骨地想要岔开话题。可他话音还未落,就听一个冰冷的声音,截断他的话头:
“那便长话短说。”
小竹循声望去,只见归海鸣正靠坐在石壁旁,手中的蟠龙枪尖还挑着一只焦黄色的烤鸡,架在火上翻来覆去,香气扑鼻。看他一边烤肉,却冷着一张脸,好似有谁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似的模样,小竹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开来。
千婴血阵、林中围击,先前所经历之种种奇象,都被她暂时抛诸脑后。她抬眼打量四周,却见这是一处山野洞窟,山壁空空,只有她的身下垫了些茅草,权当是简易的铺子。洞窟中部的空地上,生了一堆篝火,火堆旁还摆着两只拔了毛的鸡。归海鸣和一位俊朗书生围炉而坐,后者身穿赤袍,腰间系着一制丹朱铁笔,正是毕飞。
察觉她的视线,毕飞冲她轻轻一笑,抱了抱拳,道:“月姑娘,看来在下要叨扰一阵了。”
听他这一说,小竹又忆起先前十方殿、赤云楼两派弟子,逼迫毕飞取她性命的场面来。她忙抱拳回礼,感激地道:“多谢毕公子,若不是有你相助,我和小蛇哥哥,怕是难逃此劫。”
“月姑娘言重了,在下只是心从所向,从心而已。再说,多亏了令师尊为在下疗伤,否则毕某怕是早已命丧黄泉。”毕飞笑道,转而又向墨白一揖。
墨白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从腰际解下酒嗉子灌了一口,淡淡地道:“好个‘心从所向’。从心从心,那不就是个‘怂’字么?”
被他这一说,毕飞面露尴尬之色,再不言语了。小竹心知墨白厌恶诛妖四派,于是伸手拽过师父的衣袖,轻声劝说:“师父,我知道你烦那个糊涂盟,对那些糊涂弟子不留情面。可是毕公子被咱们拖累,已经被赶出赤云楼不说,还差点丧了命。你就少说两句,别戳刺人了,好不好?”
“不错,”先前一直沉默的归海鸣,忽插口道,“仇必报,情必还。欠你的这份人情,我归海鸣必定归还。他日你若遇上什么麻烦,我必竭尽所能。”
毕飞轻轻一笑,冲归海鸣微微颔首,道:“那就先谢过归海兄了。其实,在下现在便有个不情之请……”
归海鸣剑眉一挑:“说。”
毕飞尴尬地笑了笑,他一边无奈地拍了拍肚皮,一边望向蟠龙枪上的烤鸡,咧开嘴角“嘿嘿”了一声。归海鸣顿时无语,他撕下一个鸡腿递给小竹之后,将剩下的塞进了毕飞手里。别看毕飞书生打扮,斯斯文文,这时候倒也烦不了那些繁文缛节,直接两手撕开鸡腿鸡翅,分别递向墨白仙君和归海鸣。
墨白却并不接过,他屈起食指,扣向小竹的脑门,道:“丫头,省着点肚子。这粗陋的烧烤有什么好吃的,师父另有美食。”
被评价为“粗陋烧烤”的归海鸣,冷眼扫过墨白。墨白得意地挑了挑眉,挑衅般地斜了对方一眼,然后用绿竹杖在火堆里拨了拨,挑出一团黑漆漆的土团子来。他一棍拍开封泥,露出一块褐色的物件,看上去隐约像是一只鸡。
“别看这卖相是差了一点,但这叫花鸡可是师父拿手的美味,包你垂涎三尺。”
说着,墨白硬是将小竹手里金黄油亮的鸡腿夺了过去,然后乐颠颠地扯下一块叫花鸡,塞进少女的掌中,然后期待地望着自家徒弟。
低头望着手里的灰褐肉块,小竹犹豫了片刻,最终仍是拗不过墨白眼中的期待之光,她缓慢而僵硬地抬起手,将叫花鸡凑到唇边,小小地咬下一口,慢慢地咀嚼着。
“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吧?师父绝对宝刀未老!”
面对墨白的连声询问,小竹抽搐了眼角。她费力地将口中的坚硬肉块咽了下去,沉吟片刻,最后挑了一个最为委婉的说辞:
“这个……师父,你还记得我六岁那年,我第一次下厨煮饭吗?”
“当然,”墨白不假思索地回答,“别看你那时人小手短,站在小凳上烧灶煮饭,那架势却是有模有样。那时我便瞧出,你这丫头倒颇有厨艺天赋……”
眼见墨白眯起一双明亮的凤眼,显是陷入了昔日的回忆之中。小竹的眼角再次抽搐,忍不住出言,将对方从神游太虚之中拉回当前:
“师父,其实我的重点是——你已经有十三年没有下过厨了。”
“噗!”正在大快朵颐的毕飞,一时没忍住,喷笑出声。正所谓乐极生悲,他这一笑,险些让食物呛了气管,只得“咳咳咳咳”地咳嗽个不停,眼角亮晶晶的,显是连泪水都咳了出来。
归海鸣面无表情地将黑炭般的叫花鸡丢回了火堆里,然后将自个儿烤的鸡腿丢还给小竹,最后蟠龙枪一横,将另一只食材挑上枪尖,冷声道:
“鸣霄之焰。”
烈火骤然蹿升,顺着银枪游走至枪尖,瞬间便将那肉鸡烧了个外焦里嫩。
眼见自己的“杰作”被付诸炭火,墨白此时的脸色,已与那黑炭相差无几。面对小竹奉上的美食,他别过脸去,抓起绿竹杖,愤愤地咬了一口。白色烟雾升腾而起,须臾之后,墨白化为原型食铁兽,他圆滚滚毛绒绒,屁股朝向火堆,别扭地坐着,还故意将那竹杖嚼出好大的声响,“咔嚓、咔嚓”地咬个不停。
小竹不由莞尔,她轻轻地拍了拍熊猫厚实柔软的肩背,为他挠了挠颈后的毛皮。墨白这才没好气地转过身来,还用那双黑乎乎的眼眶,恶狠狠地瞪了归海鸣一眼。归海鸣却仍旧是万年冰山,视墨白于无物。而毕飞则好容易顺过气来,在填饱了肚子之后,也打开了话匣子:
“墨白仙君,归海兄,月姑娘,不知三位今日作何打算?另外,在下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仙君你是如何解开禁制?还有归海兄,经千婴血阵一役,当时可谓是命悬一线,除非神祇出手,否则恐怕生机渺茫,仙君你又是用何法救治的呢?”
不止毕飞,小竹和归海鸣也有此疑问,三人一齐把目光投向那圆咕隆咚的熊猫,就见它晃了晃熊掌中那咬了一半、口水噌亮的绿竹杖,懒洋洋地道:“还能用什么法子,你不都猜到了吗?”
“难道真是神祇出手?”小竹惊讶道,她忽忆起先前庙会那夜,那个摆摊卖食铁兽、后又凭空消失的书生。墨白师父也是在见了那人之后,才没个交代转头就跑,显然二人是旧识。想到此处,小竹忙问:“师父师父,难道帮你的神君,就是那天的摊主吗?”
眼见熊猫点了点它圆乎乎的大脑袋,小竹却更是疑惑了:“可你一看见他就逃跑,看上去并不像是朋友啊。既非友人,他又为什么要帮你解除禁咒,又为什么要帮我们三个疗伤呢?”
墨白大口大口地嚼着竹子,道:“这嘛……其实那家伙是我的债主啦。丫头,你没听说过么,这年头欠债的才是大爷,我要是挂了,他上哪儿找人还债去?”
听他答得随意,小竹眨巴眨巴眼,想从对方脸上瞧出些蛛丝马迹来。可惜此时墨白变回原形,那黑白二色的脑袋上,实在是看不出什么表情来。看了半晌之后,小竹终是败下阵来。她不满地撇了撇嘴角,嘀咕道:“师父好狡猾。”
被称为“狡猾”的墨白,反守为攻,向小竹提问道:“说到这个,丫头,那天我离开之后,你们究竟闹出了什么事儿来?竟险些把小命都送掉了。”
小竹将那日庙会之后,如何遇见毕飞和十方殿、赤云楼两派弟子,又如何与归海鸣兵分两路,寻找被人贩拐走的婴孩,又撞上钟无嘉等等事情,一一说了。当说到在那制作千婴血的铁铺之中,十方殿以她为饵,布下红血阵,引归海鸣出现之时,墨白冷笑一声,道:
“好个诛妖盟!口口声声说什么‘大义’,竟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党同伐异,戕害同族,这就是人族所谓的‘正义’么?”
听得墨白的怒斥,毕飞苦笑道:“虽然在下已不再是赤云楼一员,可我仍是要说,仙君此句,或许以偏概全。不错,蔺白泽布下千婴血阵,又以月姑娘为诱饵,想要击杀归海兄和仙君你,此举我亦觉得不妥。但平心而论,当年应龙与相柳激战东海之滨,祸及天下苍生。天玄门、渡罪谷、赤云楼、十方殿四派出面,组建诛妖盟,诛杀天下妖灵,提取内丹制造东海封印,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即便如今我已被逐出师门,我仍认为这是正义之举。”
“正义?”归海鸣一掼长枪,面色森然,恨声道:“那我父母双亲,世上万千妖灵,难道就该死吗?”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冷了下来。一时之间,只听火燃木柴的细碎声响。小竹默然垂首,思量许久,忽抬眼望向墨白,轻声道:
“从小师父你就教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让我凡事三思,要设身处地去想,不能任由自己的性子来做事。所以,妖怪也罢,人类也罢,畜生也罢,我总是换着立场去想。我觉得畜生被人吃很可怜,可又觉得人吃肉是天经地义。诛妖令也是一样,我既觉得人类诛杀妖灵是无奈为之,又觉得无辜妖怪很可怜,凭什么要为东海封印丧命。我总是想,却想不明白想不通透,倒把自己搞混了,不知道该赞同谁,反对谁……”
少女的疑问,打破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也让归海鸣与毕飞为之一怔。而墨白则幻化为人形,白皙修长的五指,轻轻地揉了揉小竹的脑袋,揉乱她那柔软的发丝:
“你这傻丫头,我让你设身处地去思考,只是想你学会宽容体谅,又不是让你纠结这些。这些别说你,就是我也看不穿,要不然又怎会执迷这人间万象,又怎会和这姓毕的小子在这里啰嗦?哈,枉我这数百年的道行,又何尝能看得个清楚明白?”
墨白的声音之中,虽带着些许笑意,但更多是怅然与无奈。小竹仰面望他,黑亮的眼眸之中,仿若星辰落世:
“那……师父,我不要想那么多了,好不好?我不想再去站什么边,我不想以我人族的立场去体谅诛妖盟,我也不想以你或者小蛇哥哥的畜类和妖类的立场,去指责人族无情无义。我不管谁是谁非,不管谁有多么高深正义的理由,我只知道,那些要抓你的家伙,还有伤了小蛇哥哥的家伙,我就当他们都是坏人,好不好?”
墨白先是一愣,片刻之后,他扬起唇角,勾勒出浅淡的弧度:
“好。”
毕飞琢磨了片刻,忽道:“等等,这思路一言以蔽之,不就是‘帮亲不帮理’吗?这想法莫不是太简单粗暴了些?”
归海鸣冷眼瞥他:“乱世之中,各自为战。生死存亡之际,又有什么大道理可讲?归根到底,只有一个字:活。”
“小蛇哥哥说得不错,”小竹抚掌道,“眼下诛妖盟数次取要取我等性命,我管他有什么正义之理,总不能任人宰割。就算诛妖盟有天大的道理,我也不会让师父和小蛇哥哥送上门给他们杀呀!还有钟无嘉,她为夺雷鸣目杀害了鸿飞,这笔账我们总是要讨的!”
说到此处,小竹眉头微敛,忽想起一个问题来:“说来,那日在密林之中,倒是钟无嘉救了你一命。难不成你和她有什么渊源?还有,那时我神智昏沉,却隐约听见有婴儿啼哭之声,毕公子,你可记得?”
“不错,”毕飞颔首道,“当日钟无嘉手中的确是抱着个婴孩,若我没看错,那襁褓模样,正是白河镇那陈姓婶子的。只是对于她为何突然出手相助,我亦无头绪,更不知她口中的‘受人之托’,究竟所指何人。”
“难道那娃娃又给钟无嘉掳去了?”小竹倒吸一口凉气,随后她将目光投向墨白,摇晃着师尊的袖口,恳求道,“师父师父……”
墨白屈起食指,又扣向她的脑门,故意板起面孔道:“怎么?你又想求我去管那些闲事?因业果……”
“因业果报,自有定数嘛,”小竹嘻嘻一笑,“师父你总是满口‘因果’装大仙,虽然也会远走避世来个眼不见为净,但每当有事撞在你面前,你却从来都做不到不闻不问。这婴儿的下落,其实哪里用得着我求,师父你心中自有计较,不是么?”
面对小竹的反问,墨白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小丫头,你是吃定我了,是么?要寻钟无嘉的下落也并非难事,只要能寻到什么物件,哪怕一根头发也成,我都能以‘引魂之术’寻其灵气及魂息所在。”
忽然,毕飞“啪”地一声拍响了巴掌:“有办法了!咱们虽然没有钟无嘉的东西,但那日密林之中,那化蛇却因受‘缚甲神符’的缘故,脱落了不少鳞片。只要寻得化蛇所在,钟无嘉的行踪也就不言而喻了。”
“咱们?”墨白挑眉道,“你明知我与归海鸣是众矢之的,上一次你牵扯进来,更是险些丢了小命,怎么?你不怕死么?”
毕飞扬唇一笑:“毕某虽是一介凡夫俗子,但也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仙君与归海兄,身为异兽妖灵,都能为一名人族孩童奔走,在下又怎能袖手旁观?再者,在下已与十方殿弟子结下仇怨,而同门又惨遭杀害,此次毕某已是百口莫辩了。诛妖盟定是认为毕某背叛师门,投靠了诸位。横竖是陷入了众叛亲离、人人喊打的境地,还不如跟着诸位,或许毕某还能多活些时日。”
墨白不语,只是上下将毕飞打量了一遍,随后淡淡一笑:“哈,你这人倒是有趣。”
说罢,墨白再不多言,他右手捏了一个法诀,登时清风流转,虚空之中凝起浅金灵光。随着他清咤一声“揽风神行”,四人的身形竟化为游移光影,不过须臾,便消散于夜风之中。空荡荡的洞窟之内,只剩下火光轻曳,投下孤寂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