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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竹骤然惊醒。她睁大了双眼,琥珀般温润的双瞳泛着盈盈水光,如蝶翅般的睫羽上凝着晶莹的泪珠,她迷茫地望向身侧,却只能瞧见山林树影、夜色深沉,并无那个最为熟悉的身影。
不知为何,她竟梦见了孩提时的旧事,梦见了那青翠碧竹间的小小院落,梦见了那个热闹非凡、花灯暖暖的平城,梦见了热心朴质的柳嬷嬷和一心报恩的白泽。正是自那日起,她与师父背井离乡,来到了人迹罕至的青川山,从此离群索居,不问俗世凡尘。
然而,好梦易醒,好景难留。诛妖盟四派杀上青川山,逼迫墨白师父交出仙界至宝——云生镜,从那一刻起,安宁恬淡的日子,便被再度打破。被迫踏入尘世争端的他们,历经腥风血雨、百般磨难,却终究无法阻止应龙降世的噩梦。
她记得在那风高浪急的东海之滨,怒雷声声,狂浪滔天,七印星柱轰然崩塌,上古神魔——应龙,再临人间。
她记得龙腾于海,啸声撼天,怒海为之咆哮,天地为之震颤。狂风骤雨之下,应龙掌中蕴出焚天荒火,炽热火光快过闪电惊雷,向众人直袭而来!
她记得面对应龙毁天灭地的焚火,墨白师父无声地瞥了她一眼,他以缩地之法将她与小蛇哥哥送离东海,自己却跨出法阵之外,以肉身阻挡应龙杀招。
她记得赤焰滔天,墨白师父清癯的身形,瞬间被焚火吞噬。天地苍茫,白浪滔滔,她再也瞧不见师父的身影,唯有那一黑一白两道灵魄幽光,飞散在天地之间……
心口一窒,一阵刺痛从心底蔓延开来,痛楚与酸涩弥漫在胸膛内,激得她眼眶一热,泪珠潸然落下。旧梦方醒,神智逐渐清明,小竹终于意识到:那个将她养育成人、会屈起手指轻叩她的脑门、笑着唤她“丫头”的熊猫师父,已经不在了……
“师父……”
悲伤的呢喃,低哑的啜泣,被夜风卷了,吹散在暗夜林间。夜幕沉沉,星河璀璨,漫天的星子明明灭灭,星光映出少女单薄的身影,也映出那两行清泪,无声坠落。
这已是应龙破封之后的第三天。当日,墨白以肉身为盾,将小竹和重伤的归海鸣传离东海。由于墨白当场身亡,“揽风神行”的缩地之法亦受到灵力波动的影响,小竹和归海鸣竟是被传入江河之中。
因应龙再生、天现异象的缘故,那一天的雨,如下得如瓢泼一般,豆大的雨点砸在河面上,劈啪作响。暴雨滂沱,风雨交加,渭水暴涨,水流湍急,河中掀起丈高的浪头来。一个大浪兜头劈来,顿时将小竹砸进了河底。浪涛滚滚,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将她整个人淹没。她拼命地伸手挣扎,可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打开,重重地砸在她的脸上,直将她往水中砸去!
或许……就这样也好……
被浪头卷入河底、在水中沉浮的那一刹,这个念头忽然钻进小竹的脑中。是她没用,不能保护师父。黄泉路上,师父独自前行,一定很是寂寞。没人陪他聊天打趣,没人陪他斗嘴谈心……
意识逐渐游离,就在小竹放弃了挣扎、想要追随墨白而去的那一刻,透过一片冰蓝色的水幕,她瞧见不远处的归海鸣,已经无声坠落,静静地躺在了泥沙之上。先前与应龙的一战中,归海鸣受伤太重,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使出玉石俱焚的招数,想与应龙同归于尽,却被应龙破解并重创。眼下的他,已是气空力尽、五内俱催,整个人陷入晕厥,被暴雨打入了河底。
小蛇哥哥!
小竹咬紧牙关,她挥动了双臂,向归海鸣的方向游去。她用力地拉住了归海鸣的胳膊,奋力地向河面上游动。然而,暴雨实是太猛太急,此起彼伏的浪头,三番四次地将她狠狠砸入水底。面对暴雨狂澜,小竹拉着昏厥的小蛇哥哥,一次又一次地被击沉,却一次又一次地拼命游出水面。
近了……近了……
当小竹终于游到岸边、并将归海鸣推上河岸的时候,她也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身心俱疲的她,既是无力,亦是不愿抓住河岸泥土,只是任由狂风巨浪砸在她的身上,将她砸入冰冷的河水中,继而向河底缓缓坠去。
就在这一瞬,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将少女坠落的身形,从冰河中提了上来。
她错愕地睁开眼,透过迷蒙水汽,所见的,是一个身穿青色战袍、背一把玄铁重剑的武将。他身形魁梧,面目俊朗,背脊挺拔,英武威严。此时的他,眉间成川,面有愠色,冷冷道:
“就算你不惜自己的命,也该惜墨白换来的命。若你葬身河底,到了九泉之下,有什么颜面去见你师父?”
这一句,如当头棒喝,让小竹浑身一个激灵。她瞪大了水盈盈的眸子,在那因水雾而扭曲的视野里,她似乎是又瞧见了师父,瞧见了他变成大熊猫时憨态可掬的模样,瞧见了他白衣胜雪、发若乌檀、唇角含笑的俊秀容颜,瞧见了东海之滨的血战之中,他那决绝的神色,以及无声的道别……
是了,师父是为救他们才死的。如果她在这里轻言放弃,到了九泉之下,她哪有颜面去见师父?就算是向来好脾气的师父,也一定会勃然大怒,将她骂个狗血淋头的。
想到这里,小竹用力地攥紧了拳头,用指甲掐入掌肉的痛觉,将眼泪逼了回去。她强忍住心头酸涩,抱起双拳,向那武将深深一揖,沉声道:
“多谢您提点。我知错了,小竹愧对师父教诲。”
武将冷哼一声,双眉仍是紧蹙,但面色已是稍显缓和。小竹抬起眼,疑惑地将对方上下打量了一遍:此人的战袍与玄铁重剑,隐隐透出浅金流光,绝非凡品,不似人间之物。更令她又惊又疑的是,这人面目俊朗英武,她见所未见,可她偏偏又觉得,眼前这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听您先前之言,应该是与墨白师父颇有渊源,敢问尊姓大名?”
面对小竹的疑问,武将从腰间取下一只酒嗉子,仰首灌下一口酒,方才勾了勾唇角,扬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颇有渊源?哈!吾之名姓,即便告知予你,又能如何?小黑白躲我十八载,生怕我上门讨债,又怎会将债主挂在嘴边?”
听他这句,小竹心生不快,截断话头道:“这位仙君,小竹多谢您救命之恩,但请您不要乱说话。墨白师父从小教我‘信义’二字,师父他向来诚信,绝对不会做出欠债不还、还躲避逃债的事情来的。”
“哈哈哈!”那武将仰天大笑,消声震天。他又灌了一口烈酒,忽望向小竹,久久不语。小竹只觉他目光凌厉,如刀锋一般森冷,让她忽觉背脊上升起一阵寒意。只见他沉默片刻,忽指向小竹腰间的翠玉葫芦,淡淡道:“拿来。”
小竹更是讶异,她微微侧身,双手将葫芦掩在掌中:“抱歉,这葫芦我不能给。虽然仙君对我有救命之恩,按理说您的要求我不应拒绝,但是这翠玉葫芦是师父赠予,师父曾经千叮万嘱,这葫芦绝不可离身。望仙君见谅。”
那武将再度扬起唇角,那笑容多是讥讽,却又有半分无奈苦涩。小竹暗暗生疑,却见对方昂首,将烈酒一饮而尽,又将那酒嗉子随手抛入河中,方才淡然道:“葫芦底部,应刻有‘沧溟’二字。”
小竹瞪大眼,愈发惊讶:这葫芦她从小带到大,每一处花纹雕刻她都了如指掌,在葫芦底座,的确是刻了两个古体大字,正是“沧溟”。年幼的时候,她也问过师父,这个“沧溟”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刻在这里。可师父却总是笑,笑而不答。
“你怎么知道的?”她脱口而出,问道。
那武将负手而立,挺拔的背脊如傲雪青松,身形不动如山。他抬起眼,望向风起云涌的阴霾天幕,似是在回首旧事,又似在遥望故人。只听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吾乃沧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