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夜深沉,云微移。
朗朗明月,映出一地银霜。那凝在碧草上的夜露,本被月光映得宛若晶莹珠玉,忽一阵阴寒夜风,吹得乌云游移,遮天蔽月,万事万物陷入阴霾之中。霜华不再,浓雾涌动,笼罩了这山中村落。灰雾所到之处,草木摧折,原本吊在屋檐角下、随风而动的铃铛,忽变得锈蚀斑斑,无声垂落。
寒意骤升,妖气大起。归海鸣猛地睁开眼,他从背上取下蟠龙枪,攥紧在右掌中,同时起身拍醒了墨白和小竹。小竹刚从睡梦中惊醒,还有些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小声询问:“小蛇哥哥,怎么了……哎呀?”
她惊异地瞪大眼,只见眼前本是干净整齐的木屋里,此时却是一片狼藉:层层叠叠的蛛网,盘踞在墙角上;木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给墨白蹭出一道一道的印子;对面的木窗早已掉了半扇,另半扇歪歪斜斜地吊在窗棂上,在夜风中摇摇欲坠……这景象,哪里像是有人长居在此,倒像是废弃了十多年似的。
“走。”归海鸣双眉紧蹙,冷声道。他一脚踢开条凳、推开里屋木门,只听“吱呀”一声,久积的灰尘自门头簌簌坠落,而外屋破败之态,比里屋更甚:
就在几个时辰前、几人围坐同饭的小桌,此时不仅满是陈年积灰,而且还缺了条木腿,斜斜地支在那里。碗碟横七竖八,碎了一地。门后的腌肉腊肠,黑乎乎地凝成了一团,看上去像是比石头还硬。而屋中的木床上,落了一层厚厚蛛网,蛛丝微有起伏,似是其中躺了个人。
归海鸣跨步上前,以枪尖挑开蛛网,只见床上躺着一具佝偻干尸,早已瞧不出面目,只是身侧还躺着一把牛角弓,正跟郭武所使的那把一模一样。
“郭叔?”小竹一惊,难以置信地道。
“此村古怪,你跟好。”归海鸣沉声道,他手持蟠龙枪,戒备开道。小竹抱起墨白,紧跟其后。只见归海鸣一掌轰开大门,振得烟尘四散。屋外雾霭沉沉,月亮都似长了毛似的,月光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真切。
小竹伸出右手,两指于虚空中倒画星阵,朗声念诵:“驰风诀。”
顿时,暗夜中凭空生起一阵清风,将雾气一扫而空,朗月重现。
只见月光之下,村落内一片荒芜,衰草遍地,却是连半声虫鸣都没有,四下一片死寂。房屋破败不堪,屋倒梁折,原本架在屋外的铁犁铁锨,布满了红色锈蚀,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小道上。
白日里安宁和乐的小村,眼下竟是鬼气森森,这让小竹大惊失色。她忙奔进一户民家,却见屋里床铺上,躺得皆是干枯尸骸,与郭武家如出一辙。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小竹望向墨白,却见熊猫摊手摇头,表示自己也搞不清状况。
就在这时,忽听远方村口,隐隐传来兵刃相击之声。小竹与归海鸣对望一眼,齐齐奔出,却见一路上每隔数丈,就有一莹绿色光球,悬浮在半空中。数十只光球,连成一天元法阵,绿光莹莹,妖气涌动,正将整个小村笼罩其中。
小竹他们却无暇探究这法阵究竟,因为那打斗声已是越发切近了。只见村口立着一道熟悉的瘦削身影,正是郭鸿飞。他手持一柄牛角叉,那普普通通的农家器物,在他手中却涌出隐隐紫光,竟如雷电一般在叉身盘旋游走。
郭鸿飞横起铁叉,这白天里腼腆少言的青年,此时竟是怒吼咆哮,哮声震天:
“九天绝雷!”
登时,那牛角叉雷光大胜,一道紫光如炸开的烟火,急速窜入暗夜天幕。下一刻,虚空中响起霹雳之声,天地间忽拉开数道紫电金光,齐刷刷地从长空劈落,正砸在山道上,激起尘土弥漫。
在那电闪雷鸣之中,忽传来一个阴冷声音:“妖孽,莫再执迷不悟!”
尘烟散去,小竹定睛一看,只见与青年对峙的,竟是一只身穿惨白寿衣的队伍。共计三十余人,各个是白服黑面,面目狰狞,脚下无影,竟是一支鬼兵。为首那人面色铁青,发束紫金冠,左手持丹书铁卷,右手执一根判官笔,想必方才出言之人,就是他了。
“你可知逆天转命、背离天道是何下场?”
面对青面文官厉声呵斥,郭鸿飞却是将铁叉叉尾重重掼在地上,怒吼道:“我只知若想进入鼎山村,便踏过我的尸体罢!”
青面文官连道三个“好”字,忽一抬手,数十鬼兵齐齐跃上,操起刀枪剑戟向郭鸿飞击去。青年不闪不避,寸步不移地守在村口山道上,他弓步沉身,运起全身气劲,猛然旋身挥叉,荡平四野。利刃横扫,切开周遭敌军的颈项。热血喷涌而出,一颗颗头颅高高地飞起,又跌落在汹涌的军队之中。
如若是寻常军队,郭鸿飞此举,无疑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然而那来自幽冥鬼府的鬼兵,哪怕断头裂身,仍是不死不灭。一名丢了脑袋的鬼兵,双手在地上摸索着自己的头颅,捡了脑袋安回颈项,又操起长刀,奔回战局。
“妖孽,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得几时?”青面文官阴沉地道。
“滚!”郭鸿飞爆喝一声,飞溅的热血淋了他满头满脸,让他化身为修罗厉鬼,比那鬼兵还要可怖三分。他手中利刃寒光所至,在敌阵中卷起血肉之杀,掀起弥散血雾。
鬼兵死而复生,生而复死,周而复始,源源不绝。郭鸿飞虽如修罗战神,但以一敌多,身上已是遍体鳞伤。小竹看不下去,当下伸出两指,想要以仙法救助,可她的法术刚念了一半,就被肩上的墨白伸爪拦住。小竹讶异侧脸,却见熊猫师父用那双黑眼眶盯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师父虽是贪吃嗜睡看似不靠谱,但向来好打抱不平,万不是如此绝情之人,为何眼下却不允许她出手相助?少女心中疑虑更深,奈何师命难违,墨白此举自有他的道理,便只得放下双手,忧心观战。可就在此时,她的身侧却闪过一道黑影——
那身形如若鬼魅,瞬间便掠至郭鸿飞身侧,不是归海鸣,还能是谁?
月光如霜,洒在他俊朗的面容上,更添上了一丝冷峻之色。只见归海鸣蟠龙枪横扫,震力一荡,澎湃气劲掀起尘土纷纷,银枪灼灼,在冷月下如一条银色长龙,直刺对手胸膛,巨大的冲力使得枪头刺穿血肉,穿透鬼兵胸背,直至没柄:
“鸣霄之炎。”
归海鸣冷冷道出这四个字,顿时一道蓝色幽火,如游龙一般缠上银枪杆,瞬间侵上那鬼兵。只听一声短促惨呼,那斩首不死的鬼怪,顷刻化为一堆焦炭,被吹散在夜风之中。
万没想到竟会有人加入战局,郭鸿飞震惊地望向归海鸣。察觉到他的视线,归海鸣却连看也不看对方,只是冷然道:
“身处战阵,怎可分神?”
在发出质问的刹那间,归海鸣蟠龙枪横扫敌军,凝在枪尖的幽冥之火,仿佛青龙降世,在人间拉开一道幽蓝龙影。焚火所到之处,血肉瞬间化为尘灰,哀嚎与悲鸣,被阴冷夜风送出,回荡在这幽冥鬼狱一般的山野村落之中。
有归海鸣助阵,局势立转,三十余鬼兵竟有过半被他灼烧殆尽。一时之间,只见暗火幽光与雷鸣紫电,在虚空暗夜中如游龙奔舞。那青面文官见情势不妙,当下左掌一翻,祭出丹书铁卷,帛书一展,溢彩流光:
“神护之阵!”
一道璀璨金光,从天而降。那剩下的十余名鬼兵,本是或被蟠龙枪挑得肠穿肚烂,或被雷光铁叉击得皮肉焦糊,可当金光降临,重伤的鬼兵瞬时恢复如初。青面文官左掌一收,鬼兵们立刻停刀放剑,整齐划一地列队后撤。
文官的咒法,让归海鸣不由挑了挑眉,疑道:“圣烨之术?”
六道寰宇,神、仙、妖、人、鬼、畜,各行其道:上天界之神,掌管人间自然法则,为六道之首;仙者,由妖人鬼畜四道修行飞升而成,拥有神赐之仙法威能;妖者,为天地灵气所蕴化,具有极强之妖力;凡人,身处乱世红尘,爱欲贪嗔痴妄念极重,但资质较高;恶鬼,身已亡而魂不灭,即化为恶鬼;畜生,为六道之末,骨肉皮牙皆为人所用,乐少惧多,生而受苦。
那青面文官所使之“神护之阵”,隶属圣烨术法一系,为神祇独有。没想到郭鸿飞的对手竟是天界神明,不止归海鸣心生疑惑,小竹亦是大为震惊,她望向那青面文官,只见他手持书卷,以判官笔直指归海鸣,厉声喝道:“不错,算你这小妖识相。既已知晓本神身份,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归海鸣牵扯了嘴角,冷笑一声道:“神又如何,便能以多欺寡?我管你是神是仙,犯我友人,来一个我便斩一只,来一对我便砍一双。”
闻言,那文官一张脸青得更甚,他再展铁卷,怒喝一声:“冰狱寒岚!”
顿时,天地间涌起冰霜雪舞,霜华在大地上一路疾走,迅速蔓延至归海鸣与郭鸿飞二人脚下,冰晶瞬间凝结,竟是要将二人身形制住。归海鸣剑眉一挑,反手运起蟠龙枪,银色枪尖重重扫过坚冰,发出碎裂脆响,只听他朗声高喝:“破!”
虚空爆破,轰鸣震天。归海鸣挺直脊背,傲然枪收,刹那间,冰华尽碎!
那青面文官神色凛然,怒斥道:“好个为虎作伥的妖孽,你可知这孽畜的真面目?”
言毕,文官忽抛出手中判官笔,只见那铁笔凌空一转,笔尖蕴出一道金色光华,破空击向郭鸿飞。归海鸣横枪去拦,谁知这金光竟毫无杀伤之力,可光芒所及之处,青年背后忽升起四只银色薄翼,那峻冷面目之上,也显出片片银鳞,犹如铸铁一般,于月下映出冰寒之光。
而站在他身侧的郭鸿飞,亦是被神光所映。只见鸿飞鲜血喷涌的伤口之处,血肉中隐隐闪现紫光,而他的身影则在荧荧紫电中不断变幻,最终竟是化成一只似牛非牛的妖兽,白首、独目、蛇尾,正是郭武曾说过的、散布瘟疫的蜚!
此情此景,让归海鸣与小竹皆惊:谁能想到郭鸿飞,竟然就是害死郭武孩儿小文子的元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