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山,天边的残阳犹如霞烧,在最为绚烂辉煌的一刻里迎接黑夜的来临。
整座北冥山城便沐浴在金红色的夕阳中,每一座山峰都像镀上了层玫瑰光彩,云蒸霞蔚绮丽壮观。
圣城十三峰便如同群山中的巨人,巍峨矗立在云海之上,环抱簇拥着神秘而恐怖的北冥海。
法岩峰位于圣城十三峰的东南方,素以景致秀丽瀑布众多著称,其中半山腰的“金门大瀑布”举世闻名,享有“北陆第一瀑”的美誉。
在距离瀑布数百米外的山崖上,坐落着一座悬空搭建的空中楼阁。它一半嵌入嶙峋坚硬的山石里,一半飞架在万丈深壑上空,专供上山贵宾中途歇脚所用。
此刻北冥神府各大世家的首脑人物云集在这座两层楼阁中,等待祭典仪式开始。
然而,未见珞珈。
珞珈在峨山月的墓前,她一直寸步不离地守护在这里,十天过去了,三十天过去了,一百天也要过去了,不分日夜晨昏,不管月升月落,无论骤雨骄阳,一直不曾离开。
从她很小时候起,峨山月便常常把她抱在膝上,讲些不知道从什么书里看来的故事。
峨山月的怀抱温暖而柔软,峨山月的声音轻柔而动听,峨山月的气息舒缓而芬芳。她的故事里总有英勇无敌的勇士,总有美丽高雅的女子,他俩永远都是令世人羡慕称赞的一对,永远都能打败邪恶的女妖和狠毒的恶魔,过幸福美满的生活。
但珞珈就是珞珈,她从来不会把故事当真,更不曾把梦幻世界中才有的美丽当成现实。
有些事情注定会发生,有些人注定无法回避。
知道你会伤心,知道你会沮丧,知道你会发疯发狂,可冥冥之中总有一种被称为“宿命”的东西,永远在前方等着你自投罗网。
珞珈很久很久以前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她把自己想像成了一阵风,要用尽所有的力量去撞开一扇门,冲出关闭自己的那个房间。珞珈把那叫“抗命”,抗自己的命,跟老天爷作对。这样的人,最终的结果一定是死得很惨吧!
“没办法啊,月姐。”珞珈盘膝坐在峨山月的坟冢前,轻轻地自言自语道:“我知道我们终究只是凡人,有太多的东西化不开,忘不去,最后就算做只飞蛾,明知是死也要扑向那一点光焰。”
她拿起身边放着的一支酒瓶,里面还装着大半瓶酒哗啦作响,是莫靖轩送的。
莫靖轩只陪着她在这儿坐了一小会儿,却带来了不少消息。
珞珈听得很明白,他的重点是劝自己回心转意,以大局为重,和倪天高握手言和共同对敌。
——笑话,自己凭什么一定要帮倪天高做事?珞珈反问莫靖轩。
莫靖轩笑笑,说喝酒、喝酒。
于是两人就默默喝了会儿酒,然后莫靖轩便起身走了。
“三年过去,你什么都没变。这我就放心了。”临去前莫靖轩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废话!我当然变了,而且变了很多。”珞珈心里边告诉莫靖轩说,“我不但找到楚天,而且还把他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她将酒瓶送到唇边,浅浅地啜了一小口,望着峨山月墓碑上的字出神。
墓碑是幽杞人立的,风格一如峨山月的为人那样简约雅致。碑上只简简单单刻了六个字:“幽氏山月之墓”,没有立碑人落款,也没有立碑时间。
“有一天,我会去陪她。”幽杞人是这么说的。
峨山月生前滴酒不沾,幽鳌山却是嗜酒如命。他和她,他和他之间有太多的不同,却注定彼此纠缠纠结了一生一世。
忽然从珞珈的身后伸过来一只手,轻轻取走她手中的酒瓶。
珞珈没有动,那个人走上一步盘腿靠坐在她的身边,拥住她,默不作声地喝着酒。
“在这世上我最该恨的人就是她。可奇怪的是,我宁可她还活着。”
喝酒的人似乎在自言自语,目光凝视峨山月的墓碑,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之色。
“鳌山每天都来这里陪我和月姐,有时候感觉就像回到了很久以前。”
珞珈缓缓问道:“楚天,假如给你一次机会从头来过,你愿意再活一次么?”
“我不知道。”楚天低低道:“我也不去想这样虚无缥缈的事情。与其自寻烦恼,还不如好好活在当下。”
珞珈微笑着摇头,带着一丝幽怨依在楚天怀中,道:“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样虚无缥缈。如果换你来问,我来答,我会这样说:为了你,我愿意生生世世忍受轮回之苦。如果上天真的让我从头来过,我会比这一次,比上一次,更爱你,更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机会。猪头,这么久,居然今天才想到来见我,你怎么做到的?”
“嗯……?哦!”楚天应了声,面对珞珈突如其来的深情质问,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我……我找到了遗书,幽夫人是……自杀。”
珞珈没说话,唇边的微笑渐渐僵硬而苦涩,拿过酒瓶仰头大口咽了下去。
“再过一会儿,凌云阁会有一场大战。”楚天又接了一句。
“你不说话的样子显然更可爱。”珞珈把酒瓶凑到楚天的嘴边,与其说是在喂他喝酒,还不如说想让这家伙闭嘴。
楚天忽然懂了珞珈的心情。就算下一刻世界将地动山摇,但已去往另一片天地的峨山月不需要再跟人聊打打杀杀的事情,珞珈知道她。所以就这么坐着,陪她一起看夕阳,等天黑。
珞珈的性格,一直以来都是咄咄逼人敢作敢为,甚至对自己的哥哥倪天高也不放在眼里心上。但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峨山月面前,永远只做一个可以为自己的小小心事烦恼的小女生,而不必强迫自己伪装成一个强者。
“遗书上说什么?”珞珈忽然问道。
“小坐凭栏,听更深漏残,心成灰烬;怎堪念,幽人独往来,寂寞广寒;杞梦如烟,谁忆似水华年,人渺然。山月绝笔……”
楚天声音低沉,徐徐念出峨山月遗书的内容。
珞珈听了久久无语,将剩下的小半瓶酒慢慢洒在了峨山月的坟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气。
她的明眸里悄然蒙上了一层朦胧雾气,唇角几不可察觉地在微微牵动,似乎正克制自己不要啜泣出声。
“想哭就哭吧,我想,她不会介意的。”
“傻瓜。”珞珈扬起脸,望向暮色低垂的苍穹,却不知是在说峨山月抑或楚天。
“头顶三尺有神明。”楚天说道:“小时候爷爷经常教我这句话,但我现在却越来越怀疑是否真的如此?”
“让我来告诉你,猪头。”珞珈渐渐冷静下来,回答道:“世间本无所谓善恶好坏,所有区分的标准都是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生编硬造出来。只不过因为手段高明,而且可以把些乱七八糟的鬼话说得头头是道,所以骗了不少人。什么替天行道,大逆不道,其实此一时,彼一时,只不过为一些胡说八道的人找到理由而已……”
说到这里她的唇角轻轻上翘,露出一抹讥诮。
“道无善恶,譬如这瓶里的酒,仅仅是个存在而已。所以别指望老天爷会良心发现,除暴安良惩恶扬善,它永远只遵循自己的规律,如日出日落自然无为。”
“道无善恶,自然无为——”楚天盯着珞珈手里的空酒瓶细细咀嚼这句话,许多长久以来慢慢形成的观念与思维就此被颠覆打碎。
“对啊,就是这样。”珞珈轻摇空酒瓶,接着说道:“要不然那些无恶不作的混蛋怎么也能修成正果羽化升天?善也好恶也罢,在老天爷的眼里全都一样。什么是大道,大道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无神无识无喜无怒。”
“那么我们行善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珞珈用纤手轻轻抚过楚天的额头,泛着朦胧的荧白微光,声音如梦似幻,道:“别因为‘为什么’而做一件事。听从本心的指引,你的心不会欺骗你,它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楚天不再提问,合上眼帘默然静坐,仿佛已进入禅定状态。
珞珈轻轻地一笑,看着墓碑道:“月姐,我要走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做。不管怎么样,你的在天之灵可要保护我。”
“嘭嘭嘭——”一连串的烟花信号从凌云阁方向升起,在暮沉沉的云空上绽开姹紫嫣红的流光溢彩。
决战开始了。
“天还没黑呢——真受不了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沉不住气。”
珞珈蹙了蹙眉,瞥了眼仿似浑然不觉的楚天,抛开空酒瓶起身向凌云阁御风而去。
终究没能和他一起看夕阳。
混战来得毫无征兆。如果硬要从波诡云谲的纷乱局势中寻找出那么一线导火索,却也只能说是从一只轻而薄的茶杯开始。
掷杯为号,这是倪天高、玄龙驭、幽杞人、峨放鹰和莫靖轩五大家主秘密议定的动手讯号。
消息,由楚天传达;时间,就选择在众人即将启程前往峨山月墓前吊唁的一刻。
从玄龙驭、阎西坡、哥舒晓梦和阴圣道踏入凌云阁的一瞬起,幽杞人的手中始终轻握着一只不起眼的青花瓷茶盏。
因为是峨山月的祭日,凌云阁中虽然济济一堂,十三世家的家主悉数到齐,但没有人高声谈笑,甚至连咳嗽都是捂着嘴轻轻地来那么一下。
众人三五成群坐在阁中用茶寒暄,场面极为微妙。除了少数蒙在鼓里的人,大家都在等待着什么。
总有人会挑头闹事的,不是这一分,便在下一秒。
这时顾嫂走上二楼,在幽杞人的耳畔低声道:“二少爷,天快黑了。”
幽杞人没说话,抬眼望向窗外。对面山崖上金门大瀑布隆隆奔泻,犹如成千上万条巨龙从云霄中俯冲而下,浓烈的水雾在残阳照射下被渲染得一片血红。
天快黑了,然而幽鳌山兀自渺无音讯。
幽杞人缓缓挪移视线,朝正坐在倪天高身旁闭目养神的离伤秋看去。从对方古井无波的憔悴面容上,寻觅不出丝毫的端倪。
另一边玄龙驭、阴圣道、阎西坡、哥舒晓梦正聚在一起小声聊天,寂世家的家主寂商玄则和冷月禅百无聊赖地下棋对弈。
更远一些,莫靖轩和来自安世家的代表,天王府的大管家安玉京并肩默立在外面的长廊上,遥遥眺望夕阳余辉下的金门大瀑布。
幽杞人收回目光,和峨放鹰对视一眼,看到岳父正微微向他颔首示意。
“叫人准备吧。”幽杞人吩咐顾嫂,缓缓站起身。
看到幽杞人起身,各大世家的家主如有默契停下了各自的动作。
十数道目光聚焦在幽杞人的身上,他拿起杯盏微微一笑道:“今夜是拙荆的百日祭典,诸公拔冗吊唁杞人感激不尽。我便以茶代酒,再次谢过各位的抬爱。”
他一口饮尽杯中早已凉透的香茶,目光环视众人,沉声道:“这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