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识地缩回了脚,颜儿只觉视线越来越模糊,瞧不清珠帘里头,也瞧不清殿门外头。似一只困兽囚在逼仄的牢笼里,铁笼火红地燃着烈焰,哪儿都落不得足,她干杵着,冰雕一般,四周裹着热浪,随时要把她化作一滩融水。
“永玉,”过了好久,她才耗尽气力唤了这么一声。此刻,她才恍然,无论心里有他无他,无论今日是生是死,她与他终会缘悭今世。她不是颜颜,不是慕容杞桑,不是张宛凝,她连见光即死的细作都不是。她……谁都不是。她的世界随时可能飞灰湮灭。当下,她的世界就摇摇欲坠,她腹背受敌,她孤立无援,可她没一点法子。
“对不起,我……非去不可。”若这世上,她还有何念想,不过那樽骨灰罢了。她睁大瞳眸,仿似要把他的影溶入眼底。若此刻就是诀别,她想把他刻在瞳孔里,如此,即便湮灭,她的眸在,他便同在。她更想冲过去,把一世的柔情化作浓情一吻,盖在他的唇上,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一点印记,如此,即便湮灭,他的唇在,她便同在。可她终是没有,她不是冲不过心头那道樊篱,却是担心一吻落下,化了的唯是她自己。她扭头跨过了门槛,头也不回……
若此刻就是诀别,她若不在他绵绵的爱恋里,她情愿在他忿忿的怨念里,如此,他也将记她一世。此般自欺地宽慰,比李夫人还傻,她噙着泪,越走越急,仿若赶赴刑场的刽子手,无人知晓的是,她要结果的,或是自己的性命。
朝颜阁,静了,静得可怕。
攀上步辇,她回头望,浓云蔽日,她栖身不足一月的家悉数卷了进去。回头这刻,她竟心存希冀,倘若他追出来,她或许会鼓足勇气,从齐云山一路哭诉至念邺寺。可,他没有。他又怎会追出来?她此刻的举动,无异在扇他的脸面。一介凡夫俗子尚且受不得,何况他是一国之君?
她并未径直去佛堂,却绕道来了蔽月居。
也是一处凉亭,也是一对男女,却全然不似昨夜的他们。男的殷殷地吹着汤药,翼翼地送到朱唇边。女的笑得灿若桃李,皱着柳眉一口闷了那药,神色却似饮了蜜一般。
颜儿静静地看着,心底丝丝缕缕的尽是羡慕。
“颜儿?”子峰尴尬地弹起,见着鬼一般,下意识地挡在了那女子的前头。
不肖细瞧那娇颜,颜儿亦早知,这个女子不是别人,却是当年一同簇头作曲的六儿……马韵如。
兄妹俩各怀心事地徜徉在静谧的庭院。
“你……早就知晓了?”
看着哥哥局促不安的模样,颜儿宽慰般挤出一丝微笑,点点头:“嗯……芸姐姐来找我,我便留意了。”
子峰闻声僵了,脸色惨白,半晌,才吃力地挤出这么一句:“她……知晓了?”
“她忍气吞声地装糊涂,只因她心里装着你。”颜儿稍稍偏过头,“哥,孕妇切忌胡思乱想,你该对嫂嫂更好一些。”
“我……知。我与韵……马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的病情,你也是知晓的。”
颜儿的脸色沉了下来,一个如花似玉的聪慧女子,变成如今这般痴痴傻傻的顽童模样,该吃了多少苦?司徒空说,那天清早开门,见她被栓在院门口,用的竟是铁链。医庐本就是救死扶伤、赠医施药的善堂,自然就收容了她。以马韵如这般状况,月影宫本不会留她,当初师父以玉玺救了她一命,那如今救她的人是谁?何离救她,还是要再利用她?
“我只望她能快快好起来。司徒大夫的医术果然精湛,她如今已有了些起色。”子峰喃喃。
“哥,”颜儿打断了他,顷刻,笑笑,“韵如姐姐有你照顾,那我也放心了。”
子峰怔了怔。
“我今日找你,是有事相求。哥哥可否陪我去一处地方?”
佛堂院前,马车落停,小草起身拂帘,却被颜儿一把止住。
“你留下。”
“这……”小草缩回手,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最近这些时日,她总有事瞒着自己,什么都瞒着自己。
“若我没回来,你……赶紧逃,去燕国。哥哥在,他该会帮你。逃之前,替我做一件事。”颜儿说得无比平静,从袖口掏出一袋银两塞到她手里,“杀了苟南春。这是我欠外公外婆的。”小草尚未回过神,车厢已空,唯剩竹帘微荡。
清风吹过,竹节脆脆作响。走过穿堂门,颜儿伸手拦住了子峰:“哥,瞧我的记性,我把佛经落车里了。”
“那我去找。”子峰扭头,顷刻,又住了步,“你来这儿做什么?瓜田李下,你随我回去,听话。”
“哥,我有分寸,否则,也不会邀你来。”颜儿扯谎,总算打发走将信将疑的哥哥。
今日,没有诵经,没有香烟,一步一步,颜儿走得胆战心惊。推开那道竹门,两道如刃眸光袭面……
“总算来了?”若厉声能杀人,那这句足以要命。
颜儿却是如释重负般,微微点头,福了福,便踱了进去:“雅姐姐……”
“你不配叫我!”苻雅站着,背对着佛像菩提,似一尊鬼煞,红通通的眼燃着怒火。
“姐姐定是误会了,”颜儿无比平静,竟绕过她,静静地跪在了蒲团上,俯身叩了叩,“驸马爷劳姐姐走一趟,定是有话捎给我吧?”
“误会?”苻雅别过脸,恨恨地盯着她,脸色愈发苍白,“你到底想怎样?我弟弟对你千依百顺,你还想怎样?为何还要来招惹我的丈夫?”
闻声,身子顿了顿,颜儿摁着蒲团起了身:“清者自清。姐姐不该听信流言。驸马爷可有回话?”
啪……苻雅狠一甩手,不偏不倚地扫过一耳光:“明曦叫我告诉你,他欠你的,自会还。”捂着手,哆嗦着揉了揉,平日怯弱不堪的女子竟似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我告诉你,你若再敢招惹他,即便我那傻弟弟保你,我也决不饶你,决不!”说罢,她便气冲冲地推门而去。
脸颊滚烫却不觉疼痛,颜儿回望匆匆而去的背影,唇角浮起一丝苦涩笑意。她赢了,今生她总算赢了一回。猜透那个惊天秘密那刻,她就在赌,赌菩提下的赤子会豁出骨肉亲情救她。她毫无胜算,却别无选择。不曾料想的是,连她自己都不珍惜的性命,仇人之子却会珍而重之。
竹篱角落,泥色袍子不留意露出一角,明曦逃也般避退,却又忍不住探头目送轱辘而去的马车。他苦笑,她在利用他,叫他捎话给父亲?她如何不知,为救她,他情愿赴死,为救她,他被逼得还了俗,娶了妻,做了……贼。捎话就是送她去死,他怎会亲手送她死?
明曦仰头,却看不见佛主。“呃……”他喘息,顷刻,却还是苦笑。他调教的月娥,果然了得,一招苦肉计便降了自己,降得自己心甘情愿地为她背弃祖宗姓氏。除了小心翼翼地瞒住父亲她已知晓内情,他得在最短的时日里,找到谢芷芯的骨灰。他本尽可以逃离月影宫,至少不与他同流合污,如今,他却不清白了,为了找到谢芷芯,他还将更不清白……拖着疲沓的步子,他一步步走向渐落的冥色。
入宫已是掌灯时分。
颜儿只觉掏空一般,架着躯壳在宫里行走。临了,入殿,分明知晓,他早不在殿内,她还是不敢迈过那道门槛。
殿,果然空了,正如此心此人。落寞地踱近书案,撂成小山般的奏折不见了,那把拆信刀却还在,寂寥地躺在角落,刀锋残留着暗红,一侧却是一条白,瞧不清是何物,颜儿木木然靠近,再靠近。空洞的眸,淅淅尽是泪,瞧清楚那条白,她摁着案几恸哭。凄凄呜咽滑过她的唇,她赶紧握着空拳堵了过去,咬得手背尽是齿印。
这白,是她小心翼翼替他包扎止血的布条儿,不单惨白,还渗着斑斑点点的乌红。揪着布条,指尖嵌进掌心,抠得皮肉作痛,她的泪,滴滴答答地沾湿了乌红。他怒了,怨了,如她所愿。她甚至想象得出,他恼怒扯下布条的模样,布条碎作细段,勒扯撕裂的纱线诉尽了他的怨怒。
她不知,为何她的爱恋也似下了诅咒,每每近他一分,诅咒便狠一分。她不是看不见他的好,她都下定决心,用余下不长久的生命,去恣意享受一场即便……不长久的爱恋,却为何又生变数?他疑她什么?她不知,虽然她一早便知,朝夕相处,她那么多秘密那么多谎言,迟早纸包不住火。可这天,来得太快,快得她措手不及。对月影宫,她尚有应对之策,对他,她却毫无招架之力。她不知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她更不知,她在哭什么,哭失去了他,她原就没有他,哭失去倚靠,她原就孤苦无依。
“公主,守门的宫女说……龙颜大怒。不如……去趟承明殿吧?”
“去哄哄他?莫愁说过,男人其实很好哄。”
“不如,就说……是为了芸公主,劝子峰少爷回家的……”
颜儿拖着步子一路走,小草便一路追,喋喋不休,乱出主意。
噗通……她仰面横卧睡榻,空空地睁着眸,望着压抑得直逼面门的帐帱,半晌,才幽幽长吁一气:“天还没塌。我好歹是燕国公主,再不济,秦国也不敢拿我怎样。”
话虽如此,阖眼那刻,她却还是没忍住泪水。她并不曾奢求与他天长地久,甚至都不曾奢求与他两情相悦,哪怕天各两方,哪怕相对无言,她都挨得过。可,同一个屋檐下,他的怨,他的……恨,她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