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云龙门,宫道幽深,空无一人。嘭……宫门重重一合,禁不住回头,已是望断归路,眸光幽凄,颜儿深吸一气,灵魂抽离般随着宫人往宣室殿走去。
雕栏玉阶,皓洁无尘,颜儿却似隐隐瞧见春雨冲刷殷红的水迹,夜露轻沾哀泣的凄清。冷栗,头皮发麻,颜儿合手紧得十指酸疼,踮着足尖生怕惊醒日光下沉睡的幽魂。
宣室殿,殿门大开,左右两席玄色朝服簇着主座玄衣黄裳,格外刺目。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左边那两道眀曦眸光半点不似桃红飘飞那刻的清净,似蒙了烟尘几许浑浊,颜儿稍稍凝了一眼,垂眸间不经意浮过一丝幽怨……
唇角隐隐一颤,愧疚难当,苻坚急忙垂下眼睑,稍稍别过脸,朝身后的近身方和捎了个眼色。
唇线一勾,浮起一丝凄冷莫名的解嘲笑意,颜儿移眸殿中央,纯金雕龙眼罩泛着残忍寒光,衬得那犀利独目愈发暴戾,急急垂目,余光偷瞟右侧客座,东海王苻坚既在,又如何少得了与他影形不离的庶长兄苻法?
“民女叩见皇上。”轻盈行礼,颜儿尽力守拙,一副谦恭模样。
“哼……”玩世不恭一笑,苻生扫了眼胜雪白裙,冷冷道,“朕闻颜家有女,城楼一舞,红裙似火,艳绝长安。今日……却只差披麻了,大殿之上竟是给谁吊丧?”苻坚、苻法对视一眼,眸光顷刻齐齐落在白裙之上。
心口一闷,喉际一滞,颜儿暗吸一气,故作镇定地回道:“民女听闻,有一次皇上出外狩猎,见到一只羚鹿飞窜在林间,侍从急忙去牵马,皇上却拎着长枪徒步追了出去。皇上说,‘天生神力徒步足以,何须快马?’若果真“艳绝长安”又何须红裙相衬。民女是敬仰皇上的英雄气概,才斗胆效仿皇上,不着红裙而来,还望皇上恕罪。”
“哈哈……”狂妄一笑,苻生定定地凝着殿下女子,道,“那你可曾听闻,朕最讨厌溜须拍马之辈?罢了,既说才貌俱全,这貌……不过尔尔,若才……也泯然众人,欺君之罪……当诛。”
苻坚暗暗瞟了眼主座,眉角轻蹙,余光不住往殿门扫去。
一凛,既是动则得咎,不如放手一搏,颜儿镇了镇气,欠了欠身,道:“民女今日带来一首古曲,还请皇上品鉴。”
瞥了眼宫人捧上的瑶琴,颜儿抿抿唇,深吸一气,复又请道:“此曲乃胡笳与瑶琴合奏,民女素闻皇室人人精通胡笳,民女斗胆,求皇上与民女合奏,可好?”
一记冷哼,苻生禁不住打量眼前女子,顷刻,眸光幽冷,道:“好个刁钻的丫头,竟敢跟朕玩心计。以为与朕合奏,便无人敢道你琴艺平庸?笑话!”
心底一阵慌乱,此人喜怒无常,油盐不进,该如何是好,颜儿已是些许失了方寸,却竭力装作镇定模样。
“不如由臣弟为皇上代劳吧。”苻坚起身鞠了一礼。
余光瞥了眼左侧,心底涌生一丝不甘幽愤,颜儿竟侧了侧身,不假思索地回道:“民女不敢有劳东海王。”
一怔,苻坚僵在原处,对坐的苻法亦被惊到。苻生扫望二人,一个尴尬莫名,一个莫名不忿,竟哈哈大笑起来。苻法急忙起身,圆场道:“皇上若不弃,不如由臣来代劳。”
轻抚瑶琴,颜儿幽幽阖目,手心冷汗尚未褪尽,刚才自己竟是怎么了?如此沉不住气?拉皇亲下水,不过想自保罢了,有何重得过活命?竟为争一时之气,险些断了活路。
睁眸间已是盈盈秋水清淡无波,颜儿噙着一缕恬静笑意,朝身侧的苻法望了一眼。
呜……似深谷幽幽荡起一缕苍悠凄楚之音,哀而哀,怨而怨,极尽缠绵,魂销影绝……琤……胡笳之音顷刻融入古韵里,漾起一抹浩然怨气,清微淡远……
苻法吹奏间几许垂眸,一刻竟觉清明飘渺于九玄天际,灵荡于清濛空谷,此音此人此景,只应天上有。琴弦模糊,清明模糊,思绪飞回齐云山飞来泉,嗓际酸楚,颜儿轻扬纤指,五载心酸、五载哀怨皆化作文武弦间的缕缕哀音。
哀音萦绕心头,振得心弦轻颤,苻坚微敛双眸,眸光几许迷离,乌瞳里那点白光似缓缓晕散,晕至心谷静绽一潭清水白莲。苻生茫然地望了眼殿外,随手掌起御案的酒壶,仰首豪饮。
一曲终了,殿内静寂无声,眸光悉数落在双颊熏红的帝王身上。苻生重重地搁下酒壶,扬手拂了拂嘴角冷酒,伸手指着颜儿,声线轻飘飘地荡起:“好曲怎能不配舞?”
抬眸瞟了眼近侍,眸光涤得残忍无光,苻生冷笑道:“你……可记得月儿丫头?那张脸真美……只有俊脸才做得出像样的面鼓,没了脸,她还会跳舞,跳得……真美。”
噔……吓得手指一颤,惊起一缕残音,颜儿颤巍巍地起身,惊恐地盯着殿中癫狂的帝王。苻法愕然,双眸睁得老大,瞟了眼身侧,下意识地往颜儿身边靠了靠。双手扶膝,苻坚木木地紧了紧,几度抬眸,眸光终是避过殿角清冷的白光,少顷,伸手扯了扯方和的衣襟。方和微微点头,朝殿外的侍从捎了个眼色。
苻生扫了眼殿下,大笑不止,片刻,瞟了近侍,道:“那面鼓还缺了一角,你也许久没看过那般动人的舞姿了,那肯定艳过长安城楼那一舞。想看吗?”近侍耷下脸,生硬地笑了笑。
呼吸渐促,眼前似蒙了一层浓雾,心悬至嗓子眼,颜儿咽了咽,置之死地而后生,横竖一死,猛地闭目,扬手拔起云鬟上的银簪,刺向脖颈,白皙肌肤顿染一点胭红。苻坚大惊,腾地站起。苻法抬手便要夺过颜儿手中的银簪。苻生却嚅唇一笑,犀利眸光似燃着冥府地火。
“别碰我!”一声低喝,颜儿望了眼苻法,竟是快意一笑,掌着银簪,顺开瑶琴朝殿前踱近几步。
“颜儿,别犯傻,放下!”苻坚顾不得方和阻拦,手一拂,大迈一步,伸手却僵住,不敢轻易上前。
笑意愈浓,颜儿凝着苻坚,微微扬起下颚,勾起唇角一丝幽怨弧线,顷刻,噗通跪下,直勾勾地望着苻生,微扬声线道:“皇上,民女只是赤足在荆棘丛中踮着脚尖求生的孤女。若我曾舞,刀光剑影便是我的舞。世人是盲的,他们看不见民女的泪,红裙是我的泪,是我的血。皇上您看得见!皇上知……我不是颜双,我只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弃子。脸是上天赐予我唯一的东西,若皇上要夺去,我情愿死!正如皇上若无天生神力,也甘愿死一样!”
雪地飘落一点梅红,两点梅红,一片梅红……苻坚痴痴地看着殷红顺着白皙脖颈滑落白色领口,心头竟是几许莫名的刺痛。眸光胶着在云鬟雾鬓,那盈盈秋水渗溢的几点晶莹,哀凄过方才的胡笳之音,苻法禁不住踱前一步,拱手便要回禀。
“呵呵……”金色眼罩泛起一抹幽光,苻生缓缓站起,漫然地踱下玉阶,冷冷道,“抬起头来。”
朱唇紧抿,颜儿倔强地微抬下巴,依旧直直地盯着殿前,握着银簪的手紧得几许轻颤。
唇角勾起一缕笑,苻生合了合手,俯身坐在玉阶上,半晌,淡淡道:“这样看来……倒果真倾国倾城,不是艳绝长安,该是艳绝秦国才是。做面鼓……太可惜了。”
暗舒一气,紧握银簪的手稍稍松了松,却僵在脖颈处动弹不得,颜儿吸了口气,道:“谢皇上。”
笑褪尽,眸光又是幽冷,苻生起身,道:“未及及笄,倾国与否,尚言之过早。月儿没了,承明宫正巧少了个掌灯,你就留在殿前,让朕瞧瞧传言是否属实。”
愕然,惊恐,颜儿定定地跪着,心沉入寒潭,一日已是吓得魂飞魄散,若日日如此,躲得过初一又岂能躲得过十五?
“皇上,这么乖巧的丫头,掌灯太可惜了,哀家那儿就缺这么个玲珑的丫头。皇上都许诺哀家多少回了,如今总算是寻着了。便让哀家带回玉堂殿吧。”强太后由着近侍搀扶,步步莲花地踱近颜儿,稍稍垂眸扫了一眼,便笑容可掬地朝苻生踱去。
苻坚、苻法急忙行礼。苻生却是一脸不悦,不耐地坐回御座,不发一语。强太后唯是轻扬眉角,朝近侍使了个眼色。顷刻,便有人搀起颜儿朝殿外走去。苻坚两兄弟亦趁机告退。
肘子酸疼,颜儿垂下手来,依旧紧紧握着银簪,清明似一瞬腾回,脖颈处刺辣辣的疼。搀扶在侧的近侍,瞟了眼沾血的银簪,微微皱眉,却漠然不语。
“不行!你到底想朕怎样?”一声狂吼,震得窗棂轻颤。颜儿禁不住回头,一侧的近侍却不容分说地拽了一把,低声道:“不该听的不听。”
“你就想着你的柳儿,你的柳儿!把他招回京,叫朕把皇位也让给他吗……”
心咯噔,强太后偏爱幼子苻柳世人皆知,苻生自幼独眼,受尽冷待,若非天生神力,手格猛兽,走及奔马,冠绝一时,莫说登基为君,便是得母亲正眼一瞧都不得。若非先帝苻健痛失嫡长子,又得了“三羊五眼”的谶言,怎会立苻生为太子?三羊分明六眼,谶言却说“五眼”,分明是指独眼的苻生。强太后却执意要立幼子苻柳为太子,偏执若苻生,怎会不甘不怒?刚才一句“爹不疼娘不爱”戳中苻生的痛处,自己才侥幸捡回一命……轻舒一气却已是泪流满面,手微搐,心微搐,周身微搐,颜儿不由住步,尽是歉意地望了眼近侍。近侍回头瞥了一眼,便松开颜儿回避了。
“你怎样?”苻坚迎了上来,牵起尽是血污的腕子,伸手便要抽开银簪。
猛一甩袖,颜儿紧了紧银簪,掌心一阵刺痛,碎碎地朝一侧退了退。手僵悬,眸中关切顷刻化作尴尬,苻坚贴近一步,微嚅唇角,终是低声道:“我……我事先并不——”
“不必说了。”低颤着打断,颜儿挪退一步,竭力镇气,周身却仍禁不住轻搐,玉靥挂着泪珠,道,“她是王爷的表妹,王爷关心她的安危,人之常情。”
愈发尴尬,几许焦虑,苻坚又贴近一步,竟有几分口不择言:“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顿觉委屈,泪落连珠,颜儿倔强地扬袖拂了拂,草草欠了欠身,便匆匆离去。
僵在原地,苻坚凝着飘然背影,心下不是滋味,不由扬手捂了捂额。苻法顿在几尺开外,瞧得分明,解嘲一笑,踱近道:“不必劳心了,这女子是个聪明主,迟早会明白的。”
“大哥,要你陪着涉险,谢谢。”苻坚不自在地笑笑。
“你我还须客气?”苻法拍了拍弟弟的肩头,爽声一笑,复又正色,道,“皇上虽……但瞧在爹份上,加上还得指望你我开疆辟土,你我又怎会有性命之忧?倒是这女子,有胆有识,叫人刮目相看。竟敢提当年祖父那段往事,真是……”
苻法微微摇摇,唯是眸光闪过零星亮光。苻坚对视一眼,亦禁不住摇头微笑,淡淡道:“揪住同病相怜,让皇上心生恻隐之心,她的确聪明。有太后娘娘护着,她暂且性命无忧。只是……子峰那儿……”
面色一僵,苻法微微敛眸,喃喃道:“雍州连夜捎信,看来是……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