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玉,”杞桑偏着脑袋,有些迟缓地伸手覆上他的额,“额头有些烫,不如歇一歇吧。”
苻坚黑着张脸,闷闷摇头,更是破天荒地拂落了她的手:“你有孕在身,昨夜就睡得不好,回寝殿歇着。”
杞桑杵着,犹豫一瞬,俯身凑着脸贴上他的鬓角:“好,不过……我一个人睡不着,你陪我,好不好?”
苻坚反手抚了抚她的脸,挤出一丝笑:“听话。孤还有事。”
“不会是雅姐姐。驸马不在京里,太后娘娘和你就是她最亲的人。不会是她。即便……她也是无心的。”杞桑环着他的颈,乖巧地柔声细语,“花椒一案,罗汉汤是我熬的,我脱不了干系,就当为了我,能否大事化小?不提了?”
“此案不是小事。”
“可,有些事,一旦说破,便连半点回旋余地都没有了。”她急切得声音都些许变了。
苻坚偏过头,眸子幽幽沉沉,万般隐忍,声音却还是沉闷冷厉:“母后待她再不好,也是十月怀胎、含辛茹苦的生母。孤……”他深吸一气,眼眶泛红:“孤是她的亲弟弟,你腹中的是她的亲侄儿,她怎么下得了手?”他越说越气,呼吸难平:“就为了那个男人。她连骨肉至亲都可以出卖。孤虽看到了几分……可孤不信,你知吗?孤不愿相信,孤的姐姐会狠心至此!”
杞桑只觉心疼,眼眶酸涩地沾了泪意:“雅姐姐不是狠心,她只是……太痴情痴念。她本意并不想伤害家人,她帮司马曦……该是因为……我囚了若海。那是司马曦的生母……”
“若不是孤早有筹谋,你和我们的孩子——”他顿住,空拳攥紧,眸子泛着嗜血的红。
她有些受惊,倒不是怕他,而是想想都觉后怕。若启程那日清晨,他未用李代桃僵之计,那此刻她已深陷魔窟。爱情让人癫狂,怯弱如雅公主竟敢铤而走险地闯下这弥天大祸。
见她脸色苍白,苻坚抑下怒火,起身搀起她:“歇歇吧,孤也累了。”
不过午后,断风崖已阴风阵阵,三月树木新芽,远望却还是一片枯黄。前无生路,后无退路。司马曦不紧不慌地跳下马,拖拽着白衣女子走向山崖。十来个影武持剑重重把住登崖的入口。
“主公,山下全是秦兵,出山的路全被堵死了。卑职已鸣哨求援,可……远水恐怕难救近火。”
手下焦虑万分地告禀战况,司马曦却漠不关心。他大手一比,不耐地拂了拂手,便又拖着女子拽向崖边。
噗通——他甩得女子一个踉跄。似不解恨,他拖着女子步步逼去崖边。摁着她的头悬空在山崖,他屈身怒吼:“你究竟是谁?说?你不是她,不是!”
崖底灌上来的阴风,吹乱满头秀发,青丝缕缕拂向暴怒的男人。
“说!”他吼。
那女子哆嗦着,依旧不言不语,唯那双清润的眸子定定地凝着眼前的男人。
他眉头紧蹙,捧起那张脸,似要徒手捏爆核桃一般死劲揉捏。
女子这才慌了,揪着他死命躲闪。
果然,唇角不堪*,竟似起了褶子……司马曦惊得顿了手。猛一弹起,他惊疑地盯着伏在地上的白影,生生退了几步。“假……的……”他的声竟似被风吹得抖起来一般。
那女子哆嗦着坐起,一手摁着扎手的碎石往回挪退,一手却捉急地抚着腮帮。可,不知是山风袭人,还是,依钱妙手所说,羊膜画皮只耗得过一日光景。那张绝美的脸渐渐僵硬,眼角唇角鼻翼渐渐起褶……
司马曦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却死死盯住瑟瑟发抖的女子。他仰头,深吸一气,一个箭步。
嘶——
指尖捏着那层薄薄羊膜,午后阳光穿过枯树枝桠,射穿半透明的面具,整个世界都似泛起灵异诡秘的光芒。
“哈哈哈……”司马曦仰头狂笑。他指着那张微微泛白的平庸面孔,又瞥一眼手中面具,笑得半弓下腰来。
那女子睁着凄恐的眸子,静默地看着眼前的癫子。
“我怎么就着了道?”司马曦还在笑,“杞桑怎会一声不吭地任我鱼肉。她至少会唬我……”他捏着羊膜面具照着日光,笑得眼角都泛了光:“明曦,别叫我恨你!明曦,我恨死你!再不……”他俯身逼近那个女子:“她会哭着,明曦,我求你。”
指尖一松,他看着那张薄薄的面具被山风吹得扬起:“呵……她唯独不会从我,更不会……”他掐住女子的脖子,狠戾地咬牙:“对我投怀送抱!你故意留下印记,故意借着那副面具勾引我,牵绊我,好让追兵赶来。”
女子被他掐得脸色青紫。
司马曦死死地盯着这张脸,仿似还在找寻那个她的残痕。目及破损的唇角,他缓缓送开手来,颀长的指更是滑过去,轻柔地婆娑。他笑,这回笑得幽谧,笑得桃花眼微微扬起。
女子由惊恐变得迷惘。
他勾着下巴,轻柔地吻落她唇角的伤痕,水盈盈的桃花眼倾泄一世柔情:“杞桑,我予你一世情,你却还我一生殇。这夺魂梦……却成了今生你予我唯一的好。几多荒谬。”
女子眨巴着眼,泪雾迷蒙。
司马曦甩手,傲然站起,冷冷道:“趁我没改变主意前,滚!”
女子满目惊疑,飞快地爬起,跌跌撞撞,两步一回头,逃出了断风崖。哈哈哈……她听见那个人在笑,她又见到高头骏马疾奔过来,黑压压的兵士跳下马,一丛丛地逼近断风崖口。
铿铿——她听见刀戟残音。她颤抖地匍倒在地。这时,与钱妙手一起,折腾了自己数月的侍卫统领走了过来。大人明明说了几句关切的话,才拔出军刀冲向断风崖,可她却破天荒地没听清半句。
天地一霎似静寂一般,连阳光都停住了脚步,僵凝着悬在半空。
“杞桑,你欠我司马曦的,下辈子都还不清,还不清!”最后,划破死寂的是这声嘶吼,透着天底下最狠绝的痛楚,夹着天底下最深情的仇恨,飕飕地顺着断风崖的阴风,葬在一望无底的万丈深渊……
夜已深,宣室殿却灯火通明。
苻坚瞥一眼臣子:“孤说过,要留活口。”
颜子峰埋了头:“臣有负皇命,请陛下恕罪。月影宫杀手誓死不降。司马曦跳崖自尽。”
“他……可有遗言?”
颜子峰些许为难,最终,笃定地摇头。
苻坚起身,拍了拍子峰的肩:“辛苦了,早点回府歇着。”
承明殿,苻坚展着双臂,目不转睛地凝着为自己宽衣解带的女子。忽的,他踱近一步,把那抹倩影牢牢地罩在怀翼里:“司马曦……抓住了。”
杞桑覆着他的肩,蓦然抬眸,喃喃学语一般:“抓……住了?”
苻坚微微点头,敛着眸,说得些许吃力:“他……本就该守着佛陀菩提,往后,他便该过回那样的生活。”
“过回那样的生活?”她还在牙牙学语,清泪盈盈。贴在他怀里,她缓缓阖眼,扯碎一串晶莹:“明曦本是世上至善之人。他本无错。是我……害了他,若不是我害得他亲手弑父,他不会沦作至此。”
苻坚抚着云鬓:“又来了。孤说过,这一切错不在你。若非得怪孰是孰非,那便唯有怪宿命。他的身世注定他走到今日这步,即便无你,他也会步司马復后尘。”
善意的谎言,有时,明知是假,却往往不忍戳穿。杞桑而今,便是如此,心底知晓明曦情愿一死,也不愿沦作阶下囚。可她却还是信了囚禁一生之说,带着满心愧疚,浅浅入眠。
寿安殿,母女俩,一坐一跪,戚戚对望。
“雅儿,为何?”苟太后淌着泪,紧咬着下唇,抖得双肩簌簌。
苻雅伏在地上,啪嗒啪嗒落着泪,却始终不曾抬眼看母亲。她颤抖:“对不起,我只是想……找个由头赶她出宫。我不知……花椒竟会那般凶险。”
苟太后微仰着头,半张着嘴,大口大口呼气:“雅儿啊,你是先帝给我的头生子。这辈子……我从来没像那样企盼过……”
苻雅哽了哽,幽幽吐露一丝怨声:“可我……让母亲……大失所望。”
苟太后闭了眼。她攥着拳,叩着桌案:“哀家认,哀家确实迁怒于你。可你换位想想,想想哀家当年的处境。”她睁着凄苦的泪眸:“丈夫不爱我,却爱我的婢女,我身为嫡妻,说不得半句。我太需要长嫡子了呀。”
苻雅咬得唇瓣泛白,缓缓抬了眸:“那……娘,也该……懂我。我爱……那个男人,他说……他的生母等他解救。他要我帮他。我……没得拒绝。”她揪着心口:“我拒绝过,可,娘,你也……爱过,那种痛,你懂啊。对不起,娘,除了对不起,我……”
苟太后捂着额,别过脸:“算了,别说了。”她搓了搓脸,深吸一气,又复回凌傲模样:“哀家的确亏欠了你,这回权当哀家还你。什么都别说了,起来吧。”
苻雅有些吃惊,颤悠悠地站了起来。
“你害哀家,哀家无所谓。可……”苟太后冷冷地凝着女儿,“皇嗣,连哀家都动不得,不敢动,不舍动,你……”她隔空戳着指头,狠狠点了点:“罪不可恕!”
苻雅倒似半点不意外,耷了头:“但凭母后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