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挂,清流潺潺,一处水榭隐在翠竹林荫里,清幽雅致。唯是乱蝉嘒嘒,平添莫名烦闷。
探头望去,只瞧见一袭灰白长衫慵懒地坐在台阶上,背倚着朱漆梁柱,映着落日,别样孤寂,再回头,领路的家奴早已悄然退下,颜儿杵在原地,稍许愣了神。
“来了……”无力地一声招呼,苻法连头都没回,唯是荡着袖口,朝颜儿招了招手。
默默福了福,颜儿满腹疑云地踱近,入了水榭才瞧见他原是蹲坐在台阶上,焚着旧物。一张绢帕飘起,他分明瞬间犹豫,看似不舍,却还是撂进了金盆里。顷刻,绢子便被火舌卷了进去,粉红细焰缓缓吞噬着绢角的青绣藤蔓。
苦涩一笑,眸子映着火苗却透着水汽,苻法搓了搓手,扭了头,无不歉意地道:“你才从雍州回来,舟车劳顿,我却……呵呵……坐吧。”
疑窦未解,不安却暗涌,颜儿挤出一丝微笑,客套道:“东海公言重了,早就听说府上雅致,一直寻不到机会拜会,今日是大饱眼福了。”
环视四下,竟是落寞一笑,苻法朝梁柱上靠了靠,仰着头,问道:“我娘……她还好吧?”
一怔,这一问真是出奇,颜儿福了福,谢道:“劳太妃娘娘绣制……嫁衣,真是折煞我了。”
深吸一气,苻法点点头,指指几尺开外的石桌,淡淡道:“旧年一曲瑶琴、胡笳合奏,记忆犹新。今日邀你来,实在冒昧,可否再与我合奏一曲?”
又是一怔,目及石案,一柄瑶琴早已置备好了,这般急匆匆的就为合奏一曲?颜儿不由蹙了蹙眉,唯是见他不由分说地抽出一早备好的胡笳,便只好落了座。
“哈哈哈……”爽声一笑,苻法执起台阶上的酒壶,不过捎了一眼,便仰首咕噜噜地豪饮。
“唉……”禁不住起身,又默默落座,只觉周遭怪异莫名,颜儿浑身不自在。
一拂嘴,苻法扭头一凝,便捧着胡笳吹奏起来。呜……一缕哀怨之音,消魂断肠,悲得乱蝉都噤了声……
扬指一拨,琤……玉指和着胡笳之音,愈缓愈悲,动情之处,颜儿不由缓缓阖目……
噗——一声破音,胡笳戛然……
睁眸一瞬,噔……弦断了,颜儿腾地起身,几步疾奔,俯身靠近灰白,双手却僵住,只见胡笳沾了血,他口吐鲜血,周身轻搐,便连眸子都染了红。
“怎……怎么?快来人啦,人……”慌乱,颜儿手足无措,便要起身去喊人,腕子却被死死钳住。
“颜儿……”闷闷地摇头,苻法吃力地挤出一丝笑,道,“对不起,吓着你了。不急,我有一事相求。”
惊得似抽空了气力,落魄地跌跪在地,颜儿咬着唇,却怎也抑不住夺眶的泪水,痴痴喃喃:“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
“董荣,怪我自己……未带眼识人,落得如斯田地,是咎由自取。”
紧了紧玉腕,苻法噙着泪,道:“帮我向坚弟解释,我……没有悖逆之心,便是董荣一再撺掇,我也没有。我……只有以死明志,求陛下……帮我照顾娘和……融弟。我一死,融弟年少气盛恐怕……会心怀怨愤。我已留书向他直陈利弊,请陛下……给他些耐心。我就这么一个胞弟,娘……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日后,融弟若犯了错,求陛下切莫怪罪他。”苻法边说边颤巍巍地从胸前掏出一封信笺。
“快来人,请大夫。”大声呼救,颜儿搀起摇摇欲坠的苻法,些许泣不成声,“你……起来,你自己跟他说,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
只见那苦涩笑意,那绝望眸光,一瞬忆及王太妃,颜儿禁不住掌住苻法的肩,迟疑地哽道:“他们用……太妃娘娘……逼你?啊?是……太后娘娘?”
不言不语,乌红从唇角涌溢,片刻,蒙着泪花,苻法摇摇头,道:“不……我自愿的。这么多年,我……欠了一个人,债主既来讨债,我……还便是。没有谁……逼我,没有。”
见他轻搐不止,慌乱、惊惧、悲戚百感于心,颜儿无力地垂下手,别过脸,哭着道:“你和永玉……兄弟情深,你为何不等他回来,为何要我……传话?叫我怎么说……怎么说?”
“对不起,人之将死……我唯想自私一回。我……不想孤孤单单地走,想有个人陪我……走最后一程。我唯一能想到的人……便是你。对不起……”
心咯噔,隆隆于心的皆是悲凉,继而是漫天的怜悯,偌大的府门,竟无一人慰藉这将死的魂灵……颜儿深吸一气,挨着灰白坐了下来,轻声道:“你……可还有心愿?”
释然一笑,苻法歪倚着梁柱,顺势偏着头靠在了颜儿肩头,眯缝着眼,淡淡道:“没了……”
挪着肩想要避开,却终是不忍,颜儿迟迟地覆上了灰白沾血的手臂,轻轻地拍了拍。
“谢谢……与你合奏,叫我想起一个人。我……教她吹胡笳,她……陪我合奏。对不起,允我……自私一回,我只当你是她,陪我……走……”
肩头一沉,落日西沉了,一切落幕了……
无名指的玛瑙戒指缓缓旋动,苟太后怏怏地倚在榻上,听得殿外来了动静,嘎地止住了戒指。
苟曼青蹭地弹起,面色惨白。
“坐下,慌个什么劲?”半眯着眼,苟太后淡淡地责道。
“太后娘娘,东海公府挂起了白幡。”
嘭——闷闷地跌坐榻上,双颊瞬即菜色,泪盈了眶,苟曼青十指微颤地合了合手。
斜睨一眼,尽是失望,苟太后轻叹一气,阖了眼,平静问道:“阳平公苻融呢?”
“太后娘娘果然料事如神,那董荣确是奔去冀州,给阳平公报信去了。快马加鞭,阳平公明日将抵长安。”
轻蔑一笑,苟太后睁眸,意味深长地望了眼媳妇,道:“瞧见了吧。”
“母后,东海公谋反的罪证可都是董荣揭发的,怎么?”
瞟一眼怯生生的儿媳,苟太后端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道:“那董荣打投靠苻法那刻,就没安好心,撺掇着苻家兄弟内乱,趁机捞好处,报仇罢了。他两面三刀,一面奉承哀家,除了苻法,种下祸端,一面跑去冀州通风报信,怂恿苻融谋逆。哼……这等伎俩。”
“母后明知——”
不耐地拂拂手,苟太后坐直了身子,低声道:“一山不容二虎,苻法才是心头大患。董荣再小人也罢,此刻,哀家就缺这么把刀,他既能为哀家所用,哀家便用。”
“那融弟……融弟与法……东海公可是一母同胞啊,他知晓了实情,如何能善罢甘休?”
轻叹一气,苟太后幽幽起了身,淡然道:“他再文韬武略,亦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又无兵权。两害取其轻,先解了燃眉之急要紧。”
“可母后,陛下回来……陛下若知道了,臣妾怕……怕……”苟曼青哽咽不止,竟失声哭了起来。
狠剜一眼,苟太后唯是撂下一句“放心,万事哀家担着,你哭个什么劲”便出了殿。
油灯凄清,低沉的啼哭声闷闷地压在心头,颜儿环视四下,偌大的灵堂唯剩三个妙龄女人披麻跪在墙角,瞧着应是府上的姬妾。苻法也不知何故,二旬有余,却未娶妻,便是为其诞下长子的姬妾竟也未予名分。若不是看着灵堂实在冷清,不忍离去,这般境地,颜儿是断不会留下守灵的。
天朦朦亮,府门一阵喧嚣,探头间,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风尘仆仆地腾进了殿,目及棺木,扑通跪倒灵前,便再未抬起头。不肖想,他定是苻法的胞弟,阳平公苻融。云龙门之谋,朝野称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如今却……不安暗涌,颜儿跪着怯怯挪退一步,失神地捻起一枚纸钱送入火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