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多靡喝醉之后喜欢跟人说话,而他习惯的话题竟然都是被他称为最讨厌的弟弟的乌纳靡。据他说,因为乌纳靡的母亲是乌孙国王最宠爱的妃子,所以他还未出世就有人预测国王会让他继承王位,当时哈多靡已经七岁,半大的孩子经常整月整月见不到父亲,却亲眼看到父亲陪在另外一个女人身边。
哈多靡的母亲是另外一个国家的公主,生性骄傲,她不爱自己的丈夫却不允许别的女人来跟自己抢。深宫之中女人陷害女人最常用的方式就是让她失去赖以维系丈夫情感的孩子,但是哈多靡的母亲太笨,被聪慧的女人发现,国王顺藤摸瓜的发现了哈多靡母亲,一纸圣谕,哈多靡的母亲三年后死在冷宫中,那时哈多靡只有十岁。
多亏了祖父的帮助,哈多靡才能保全下来,甚至保全了自己太子的身份,可是本就不受父亲喜欢的哈多靡越发被父亲忽视。这时乌纳靡已经三岁了,在他满岁的酒宴上,哈多靡第一次看到害死他母亲凶手的儿子,他那么小,他动动手就能掐死他,可是那个软软的婴儿躺在他的怀里,张开嘴吸了吸他的手指。
他是被乌纳靡母亲身边的女仆拉开的,仆人多狗眼看人,尽管哈多靡是太子,可是罪母的孩子将来能不能坐上王位还是未知数,更何况哈多靡那时只有十岁。乌纳靡咿呀咿呀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却冲着乌纳靡张开了双手。
很多人都不明白,就连哈多靡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乌纳靡会从小就喜欢黏他,他张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父王不是母后,而是哥哥,小小的乌纳靡跟在同样小小的哈多靡身后,像小尾巴一样哥哥长哥哥短,没有人知道其实哈多靡有多恨这个弟弟,就有多爱他。
乌孙国王一度以为乌纳靡使了什么妖法,但却被乌纳靡的母妃给拦了下来,兄弟相亲总比兄弟相残要好,乌孙国王将哈多靡寄放在乌纳靡的母妃宫里,一住就是八年,直到他纳了自己的第一个妃子,搬了出去。
哈多靡二十岁时作为乌孙国王的使臣来到中原求亲,带回去了一个如同乌纳靡母妃那般娇艳水嫩的公主,仿佛是炫耀一般更戏言要为乌纳靡也找一位比他还要漂亮的中原公主,于是这次哈多靡再次出使中原,便带上了乌纳靡。
王家的故事远比外人看来要复杂,身负母仇的两兄弟,被一条畸形的锁链捆绑在一起,仰慕大哥的弟弟,疼爱弟弟的哥哥,却因为身不由己将真实的感情埋藏起来。胆小鬼,我暗暗嗤笑哈多靡,如果勇敢一些,他俩活的一定比现在快乐。
“乌纳靡小时候漂亮的就像女孩子,可比你们这些中原人漂亮多了。”哈多靡酒喝多大着舌头喋喋不休的给我们说乌纳靡的小时候,任何琐碎的记忆在他看来都是值得珍藏的,也许也就只有在这时候,哈多靡才能卸下白天里佯装的冷漠,换上对弟弟的真实表情。
又是一对在权利重压之下丧失自我的兄弟,就如同当今圣上和九王爷。
是什么逼的小小的乌纳靡开始远离哈多靡,给原本就脆弱的兄弟关系重重一击?传说中的乌纳靡王子俊美无双,却有一双忧郁的淡色眼珠,对方好像永远看不清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哈多靡凑到我跟前,笑道:“毕兄也是家中长子?”
“其实我不是长子,我还有一个哥哥,比我大一岁,另外一个弟弟,比我小两岁。”
“那你一定知道哥哥对待弟弟的感情了。”哈多靡饮下春娘手中一杯酒,缓缓回忆道,“我从小就只有这一个弟弟跟我亲近,其他兄弟都怕我,小时候乌纳靡为我打架脖子上流过疤痕,后来被洗掉了,但我却被父王抽了一鞭子,胳膊上留的疤痕再也消不掉了。”
“其实我也不怪乌纳靡,他以为我什么都是对的,后来发现原来我是个坏人,自然很失望,我也习惯了身边人渐渐都离开我,但是只有乌纳靡,他疏远我时我觉得什么都变了。”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当今皇上是这样,哈多靡也是如此。
一连一月我都陪在“春风阁”里,相处久了才发现哈多靡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蠢笨,换句话说他的头脑虽然比较简单,却有外族人一贯的直白。我见缝插针向他提及过开通中原到乌孙的通商要道,哈多靡倒很有兴趣,但对我提及的条件超过我的预算,不得已才搁置了下来。
这天哈多靡突然提出要带我去见乌纳靡跟赵斯琴,言语中多是对赵斯琴的不满。
“那个女人六年前就长得不好看,如今越发丑了。”
我不置可否,赵斯琴的确是不算美色,但那份气质足以吸引男人,哈多靡见惯了美女,瞧不上赵斯琴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倒是好奇乌纳靡是怎么发现这块璞玉的。
乌纳靡和赵斯琴约会的场合已经扩大到了郊外,他们好像不怕被人知道似的,在林子里策着马闲晃,我与哈多靡出现时他们明显吃了一惊,尤其是乌纳靡,看到我眼神里竟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反观赵斯琴很快恢复了平静的神色,见到哈多靡也没有下马,只在马上微微欠了身子。另有随从给哈多靡牵来马,但只有一匹。
我犹豫的看了哈多靡一眼,他笑道:“赵姑娘与乌纳靡早晚是要成亲的,不如你们二人共乘一匹?”
乌纳靡扫了我一眼,吹了个口哨,遥遥便听见有马蹄声从远而近,近时才看清果真是一匹好马,通体黑亮,毛鬃很是顺手,噗嗤着鼻子静静的仰着头任乌纳靡抚摸。
哈多靡冷笑道:“这匹黑闪可是父王送给王弟的,王弟千里迢迢带来这还不展示给我们看?”
乌纳靡说:“王兄骑黑闪吧,两人一骑不太方便。”
哈多靡冷哼一声,也不客气,翻身上了黑闪,黑闪抖了抖头上的鬃毛,也顺从的任由哈多靡拽住缰绳。
破坏赵斯琴和乌纳靡的独处时间哈多靡一点都没有愧疚,乌纳靡和哈多靡保持着距离,却又不离他左右。这对兄弟的相处模式怪异的很,赵斯琴却像是已见惯,对我微微一笑。我差点忘了,这人手里还攥着凭飞他们的命。
“听闻毕公子是做商人?”
我对乌纳靡露出一个礼貌性的笑容:“家中做些小生意罢了。”
“公子家中也有兄弟?”
“兄弟三人。”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乌纳靡盘问我的情况事无巨细,但眼神老是往哈多靡的方向瞟,好像在时刻关注他表情的变化,但在乌纳靡面前,哈多靡像变了个人似的,正经严肃起来。
“乌纳靡,这是我带来的朋友,你需要盘问这么清楚吗?”
哈多靡话一出口,乌纳靡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赵斯琴笑道:“既然是哈多靡王子的朋友,今日大家就好好放松一番。”
哈多靡皱着眉瞟了眼赵斯琴,又看着乌纳靡:“今天就算了,我没那个心情。”说完就翻身下马往外走,我愣了一会儿赶忙追了上去。
这兄弟俩唱的是哪出?
“后夜宫中设宴,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我笑道,“乐意奉陪。”
哈多靡望着远处的眼神又变得迷茫了起来。
皇宫就在我眼前,朱红色的大门在我面前展开,两侧的人彬彬有礼的向走在我前面的哈多靡王子行礼,我如同哈多靡王子随身携带的行李,一边好奇的打量这座陌生的宫殿,一边毫无顾忌的跟在哈多靡身后。
皇宫原来是这样,富丽堂皇的皇家宫殿,穷极三代工匠毕生的心血,脚下的每块石砖都被精心雕琢成了龙凤的形状,四周栽种的都是没见过的名贵花卉。江南多富商,家中也多数不清的珍奇,却从未给过我这般震撼,皇宫里与生俱来的龙气是任何地方都不能比拟的。
宴会在后花园举行,我们到时宴会已经快开始,乌纳靡和赵斯琴已经落座。哈多靡坐在乌纳靡旁边,我坐在乌纳靡旁边,赵斯琴坐在对面,我一抬眼就能看到她盯着我的眼睛。
酒是好酒,舞也好舞,但我感觉得到哈多靡的心不在焉,和在“春风阁”时完全判若两人,乌纳靡也不常说话,多是喝酒,别人相敬,也来者不拒。
龙椅上高高坐着的就是当今圣上,他比我想象中要苍老些,他不过五十岁的年纪,却因为早些年朝堂的争权同近些年的奢淫生活掏空了身子,显得比实际年岁要老。不过他笑来却很和善,一点没有当年杀害九王爷一派的凶狠样子,身边坐着皇后和另几个得宠的妃子,太后几年前已经病故,赵斯琴在宫中可以说已是孤立无援。
也许我太陌生,出现在这里比较突兀,已经有好几个人装作无意扫过的往我这里看,带着寻思我究竟是何方神圣有何利用价值的眼神,也有在“春风阁”撞见过的大臣知道我是谁的,看到我讪讪笑着犹豫着该不该上来打声招呼,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着实尴尬。
当大多数人都尽情投入到美酒佳肴中后,我终于有机会借口喘口气,躲在后花园后面的假山后面给自己安安心,幸亏宫中大多侍卫都到前面保护皇上去了,没有人见我一个陌生的我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否则还不上前将我擒住。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一惊,以为是自己暴露了,赶紧想要表明自己的身份,却见月光打在来人光洁的脸上,露出他疑惑的目光,“你……与王兄在一起?”
“不是,酒宴上太闷,我出来喘口气。”
乌纳靡没有追问下去,反而学着我靠在假山上,挡住了我唯一可以出来的一条路。
“你跟王兄的关系很好?”
乌纳靡的中原话说的比哈多靡要好,但是依旧带着一腔别扭的口音,我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连忙点头,“我跟哈多靡王子是朋友。”
乌纳靡仰着头浅浅的笑:“王兄不喜欢中原人,他经常骂我是阿瓦纳,这在乌孙国中是骂人外来笨蛋的意思,我一直都不聪明,明明知道王兄不喜欢我,还硬要跟着他。”
我摸摸头,这对兄弟不像外人想象的那般,起码不像我之前所想的,乌纳靡的语气里满是对哈多靡的珍惜,他们应该曾经也是很要好的吧。
“我知道你小时候的事情,都是哈多靡王子说的,他喝醉以后很喜欢说你哦。”我笑道,“我也有个弟弟,我能体会哥哥对弟弟的那种感情。”
“你知道什么?”
“你啊,会说话时喊出的第一个名字是哥哥,能走路以后一直都是哈多靡王子的小尾巴,你曾打跑过跟王子打架的人,为此脖子上留过疤痕。”
乌纳靡深吸了一口气,却突然流出了眼泪:“你知道的很细呢,很多我都已经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