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我是在弟弟十岁生日是买来的,当时我和弟弟计划要在他接管毕家时打开来庆祝,可没想到父亲改变主意让我接管毕家,弟弟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一走就是两年,这酒也就一直搁着了。”
“你……你与你弟弟……”不知道是不是酒后劲的缘故,毕凭天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一言难尽啊。”我又吞了一大口酒,囫囵着吞下流进杯里的眼泪,酸酸的。
真些年我也常懊悔,当年父亲虽然是在没有任何通知的情况下突然改了主意让我接管家业,但之前并非完全没有征兆。父亲看似无意的缩短我练武的时候,也不让我随便出门闲逛,留我在家帮弟弟处理繁杂的事务,甚至有意的在来家的宾客面前强调我的名字和身份,可因当时我天少的风头太劲,让我粗心的忽略了一些本该注意的细节,现在想来真是后悔莫及。
我与弟弟感情一向很好,母亲身体不好,在弟弟七岁时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那时虽然我与弟弟都已懂事,但都只是小孩子的年纪,调皮、任性、胡闹是必然的。父亲忙于生意,对我们甚少有坐下来聊天的空闲,虽然我只比弟弟大两岁,却是我带大了弟弟,在这过程中自己也慢慢长大。
我十岁时,才开始习武,师父说我骨骼清奇,倒是练武的材料,这句话我一直不懂,反正师父说好便好就是了,父亲也没有阻拦,甚至帮我找了全江南最好的拳师教我。父亲是个只会做买卖的生意人,弟弟也是生来就身体瘦弱,我对自己的健壮抱有很大的希望,我一定要做一个保护的了全家的人。
再过两年弟弟开始随父亲学习生意之术,要说弟弟还是多继承了父亲,脑子好使,心思细腻,小小年纪完全成了父亲最得力的帮手,连我这个大哥看了都骄傲。要说父亲为什么最后竟临时改变主意放弃弟弟这个他栽培了多年的接班人,实在是个难解的谜。
可是这一改变不打紧,我忍痛割舍习了多年的武,弟弟竟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让父亲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让我这两年悔断了肠子。
这些话一直藏在心里,藏得都变酸,变苦,变了味,可惜找不到人去说,现在面对这个神秘的毕凭天,竟让我有种一吐为快的冲动,向来不知理智是何物的我向面前这个人道出了我多年的心酸,说到最后脸上已经一塌糊涂,分不清嘴边的是酒,还是泪。
“毕兄,你醉了吧。”
毕凭天的手探在我的脸颊上,带着凉意的手触碰上我烧红的脸,刺激的我一个哆嗦。
“醉了,醉了。”
我虽不称千杯不醉,也在几年的磨练中有了一个好酒量,也许是今夜太痛快,一时忘性,几坛美酒被我们一下子就喝了个精光。身体已经不听使唤,脑子却又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性,好像还能感觉到有人轻轻摇晃我,叫我的名字,声音却忽远忽近听不清楚。
不一会儿听到有脚步声传来,节奏急促,说什么内急……茅房……不敢出来……之类的话,我来不及时间组织着其中关联,头重重磕在石桌上,倒把我给磕醒了点。摸着生疼的脑袋,看到的是捂着肚子向房里奔去的弟弟的背影,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弟弟,他比两年前高多了,肩也宽些,大概是长大了,我自我认同的点点头,垂下头彻底睡了过去。
喝了酒一般不容易做梦,但今夜我却梦见了我小时候,手边还有个更小的弟弟。两个小人手牵着手,穿着相似的大红夹袄,打扮得跟个善财童子般,人人见着我们都乐意塞我们一个铜板,顺带掐一下小孩子粉嫩嫩的脸。
那年春天来得迟,冬天积着化不开的雪,在江南那是难得的,我和弟弟玩得疯过头,两只小手通红的回了家,家里有等着我们的父母,我们一人躲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冰冷的双手渐渐回了温度。过了一会儿,王叔王婶通知开了席,毕家虽豪门,却人丁单薄,到父亲这一代只剩下父亲一人,所以每年的春节都是毕家上下一起庆祝,不论主仆,不论贵贱,都是一样的。
江南人都知道,毕家是个好人家,卖儿卖女的穷苦人家都争着要将自家孩子送进毕家,父母仁慈,对穷苦人家的孩子反而更加心疼,若是聪明伶俐的跟在身前,到了适婚年纪还要赏些银子给置办个小买卖或寻个好人家,所以毕家的和乐融融从来都是由内而外的,我和弟弟还小,甚得众人欢心,每到热闹的节日也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
可是梦很长,一会儿又换了颜色,大红的春联给撤了,所有人盈盈的笑脸都换成了垂泪的悲颜,那时我不过九、十岁,尚在疯闹的年纪,却记得毕家一夜之间换上了素裹的白色,而我最美丽最温柔的母亲变成了灵堂之上面无表情的一尊牌位。
父亲带着我和弟弟跪了一天,叩谢所有来吊唁的朋友,灵堂里其实很安静,我什么都听不到,听不到来人安慰的声音,听不到弟弟哭闹的声音,听不到外面吹拉的声音,却唯独能听得到父亲叹息的声音,一声长过一声,一声重过一声。
母亲死在那年桃花未开的季节,她终究是没等到她一生最爱的时候,那一年的桃花也因为母亲的突然离世带着苍白的颜色,粉色都凋谢了,在我的梦里看不清。
我一下子被惊醒,醒来发现自己还身处庭院的凉亭之中,身边睡着连面具都未下的毕凭天,我的身上披着属于毕凭天的外衣,他哆嗦地回抱自己缩成了一团。我笑笑,这个笨蛋,难道不知道自己回屋,或是拿一条暖和的薄被过来?我轻手轻脚地将衣服重新披在他身上,他睡得太浅,这样都将他弄醒。
“你醒了啊,谢谢你的衣服。”
“就当谢谢你的好酒,还有你的故事了。”
毕凭天的嘴角划起一个微笑的弧度,转瞬即逝,这大概是一个习惯了隐藏情绪的人习惯性的动作,即使最微小的表情也不能让人看见,即使他带着遮住了半面脸的面具。
但是昨夜共享美酒的经历让我对他有了另外一种认识,或许他将自己藏起来了,但潜意识里他却在拼命寻找能将他带出来的那个人,说到底,他也是个辛苦的人,看年纪他不比弟弟大多少,不过是个孩子。
“应该我对你说谢谢,有些话说出来心里好受多了。”我摇了摇空空的酒壶,一脸无奈,“一点都不剩,昨晚喝得太尽兴了。”
毕凭天点点头:“你的酒品还不错。”
“你没醉?”
“醉了,可是没你醉,你直接倒头就睡,自己回去也不好,大半夜去找人也不好。”
我笑道:“所以干脆你就留下来陪我了?”
毕凭天没有回答我,起身开始穿衣服,我无意中瞄到他素白的衬衣里戴在胸口的一圈东西,平时被衣物严严实实的裹住了,现在却光明正大的出现在我眼前。那东西明显很大,不适合做佩戴在脖子上的东西,色泽却很好,早晨的光线透过白色的衣物折射出绿色的影子,那应该是一块不错的玉镯。
注意到我的目不转睛,毕凭天慌忙将衣服穿好,我不好意思的收回视线,讪笑道:“你戴的是玉镯吧,怎么还戴在脖子上?”
“总不至于让我戴在手上。”
我想想也是,又笑道:“好巧,我和弟弟也有一双,一人一只呢,是我们娘留下来的,说要给未来的儿媳妇,呵呵。”
最后一句呵呵笑得我脸都僵了,因为毕凭天突然变得很忧郁,大概是我哪句话说中了他的痛处,让他那么难受。
“娘……我的意思是你们娘她……”
我不太清楚毕凭天问的意思,但就我的理解我自发地给他的问题做了补充,“我们娘是个好人,所有江南人都知道毕家家母人美心更美,她跟我爹也很恩爱,对我和弟弟又很疼,可惜红颜薄命,死的时候只有二十八岁。”
我和毕凭天突然陷入了沉默,好在这时王叔来找我们,才解了我们的围。
我的低气压来得快去得也快,毕凭天在老人家面前表现得相当得体,丁珏虽看不惯毕凭天在外人面前也得摆出大家公子的气度,冉颜小姑娘家家活泼可爱毕家也都喜欢,可是奇怪的是弟弟,两年不见,回来见到家人反而束手束脚一副生人的模样。
我和弟弟分坐在父亲两边,吃着王婶特地做的美食,心里说不出的满足。
饭后,我扶父亲回房,顺便跟他说说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留下弟弟招呼毕凭天他们。
“你说你在山东找到的凭飞?”
“曲阜有家青楼,我一时好奇便去看了,没想到店家竟与我同名同姓,这般巧合之事让我生了结识的心思,更巧的是这店家竟然一年多以前救了凭飞,这么着我就找着了。”
父亲起身慢慢的在屋子里走了两圈,表情凝重,手指扣成一个环,这是父亲思考时一贯的动作,我只有静静地等父亲给我一个最后的结果。
“这事未免太巧合,而且不寻常。”
要说怀疑我并不是没动过念头,同名同姓也就罢了,装神秘也就罢了,还这么巧帮我找到失踪两年的弟弟,这般巧合的事放之全天下估计都找不到第二起。而这个毕凭天,偏偏让我生出莫名的亲近感,忍不住要同他在一起,就连对久别重逢的弟弟我都没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陌生,又很熟悉,好像理所应当,却让我找不出所以然。
更奇怪的是弟弟,不说他现在的拘束,就说昨夜里我迷迷糊糊听到的对话,他怎会不知在他房里有个固定的痰盂,他小时候怕黑,晚上不敢独自出来解手,母亲便安了一个痰盂在他屋子里方便他,不过出门两年怎么会连这事儿都忘了,甚至还要人提醒,可偏偏提醒他的人是毕凭天。
“父亲认为会是为什么?”
“你说那毕凭天的师父是丁衎承?”
“不错,我亲眼见过,正是江湖称道的紫阳大侠丁衎承。”
父亲又重重叹了口气,直道:“罢罢罢,这事终究是要解决的。”见我疑惑,父亲笑道:“过两日你随我去一趟紫阳居吧,我想见一见丁衎承。”
我一惊,父亲是普普通通的生意人,从未接触过江湖事务,自然是不了解丁衎承怎么是相见就能见的,况且紫阳居位于天山,从江南走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路途遥远,父亲一把年纪身体又不好,实在犯不着受这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