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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绒刚从洗手间出来,就被温老爸堵住,温老爸跟特务似的把她拉到一边叽叽咕咕:“林隽那里怎么样了,他一直没来找我,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你做事怎么这么不小心,这都会被他发现,你知道这两天林家闹得多凶吗,林岩若是失势,你要我怎么办?”

他没说一句,女儿,真对不起,你受苦了,林隽没拿你怎么样吧。

他说的是,你要我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没喝过西北风,现在去尝一尝也是不错的选择。

温绒极耐心地听完他老爸的抱怨,随后揉了揉太阳穴镇定情绪:“爸,我想跟你谈谈,很重要,我们回家说。”

温绒感觉他老爹并不知情,也就是说有人暗中给温升和发邮件。温雪?但她怎么知道林隽那么多事,这说不通。

一切要看了邮件再说。

虽然她无比急切地想要找付苏问清楚,但是事情太多,她得先摘了身上这顶大黑锅。

“你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一进到书房,温老爸急不可耐地问道。

“邮件还保留着吗,先让我看一下。”

温老爸不耐烦道:“看邮件做什么?”

温绒冷静道:“我觉得是邮件上出了什么问题。”

温老爸不大高兴地打开电脑:“我也觉得你给我的信息有问题,林隽根本没有按照这上面的做,他真的太阴险了。我说,他是不是早就发现你的图谋?哎呦,你还要我平时别随意联系你,省的被他察觉,到头来,还不是一样。”

温绒充耳不闻,进入邮箱,快速查阅起来,越看越心凉,这简直是商业机密,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从林隽那套到这些个东西啊……不对,林隽在她面前从来不避讳,时常会拿着文件当着她的面看,她那时候没在意,现在想来,他是在试探吧,可惜她真的无心,一眼都没瞟过,但在他看来,她一定趁机窃取了那些资料。

而这些,都是他下的套。

“到底有什么问题?”温老爸背着手在屋子里打转。

温绒没响,屈指用力咬着,这些邮件确实是通过她的邮箱发出的,只能说有人盗用了她的邮箱。她老是记不住密码,所以她通常都用生日设密码,大部分是亲人的生日,所以,如果是温雪,她相信这个小妹能破了她的密码。

问题在于,凭温雪能得到这些资料?

或者,还有另一个人?

“怎么样?”温老爸拍了拍桌面。

“我要再想想。”温绒关了电脑,起身出门。

“你去哪里?”温老爸一愣,拦住她,“事情都这样了,你还没点紧迫感?我们家就要因为你完蛋了。”

心痛过头的好处就是麻木了,不管再怎么刺激都没感觉了。

温绒拉开温老爸的手,想说点什么,却发现,真的无话可说。不管温老爸在她身后如何咆哮,她打开门,走出门,关上门。

温绒拖着步子走回医院,守在奶奶的病房外,捧着一碗泡面,吃了几口,又放下。凌晨,医院里没什么人,她一个人仰着头,望着白炽灯,把那些晃眼的光芒吸到脑子里,照亮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那些个她害怕去想偷偷藏起来的不堪的角落,一个不落的被揪出来。

她是一部励志剧的女猪脚,也是一部苦情戏的女猪脚,还有可能一部反转戏的女猪脚,但绝不可能是一部偶像剧的女猪脚。

天涯何处不杯具,可为毛这些个杯具一股脑儿都扣她脑袋上了,需不需要这么刺激。

然而,莫名的,她也松了口气,知道自己不是温家人,她接受得是那么平静,那么理所当然,眉头都没挑一下,只道,哦,原来是这样啊。二十三年来,压在她心里最大的一个疑问便是为什么温家不像她的家,同是娘胎里出来的,一个宝一个屎,只有奶奶的怜爱,而这个老人正在生命线上挣扎。还好啊还好,爹娘不是亲爹娘,那么他们不爱她也没什么,但至少人心是肉做的,也不要逼她恨他们呀。

恨这个词那么浓烈,浓过砚墨,烈过白干,跟她这么淡一个人不相配,她拿不起,她怕自己一拿起来,就再也不会放下。

一碗清水,放了盐进去,怎么还会变淡呢。

不要逼她恨啊,他们,她,还有他。

林隽……

不自觉又把手指咬出一道道齿痕,歪着脑袋吸着面条,豆大的眼泪又噗嗤噗嗤落下来,给面汤加了点料,浑然不觉地继续吃。

奶奶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她从小假小子,摸摸自己的短毛,嘿嘿笑道,绒儿有泪不轻弹。

老了老了,受不了太大的刺激,金豆子一下子这么不值钱,跟毛豆子似的弹在脸上,糊花了本就不漂亮的眉眼,把委屈和伤痛彻彻底底地洗刷出来。

去你妈的林隽,叫你禽兽真是叫对了,你就是一头禽兽,不是禽兽能做出这种禽兽的事吗。你知道我有多疼吗,那可真是不打一点折扣的疼啊,腰疼手术还要上麻药呢,你就让那血止都止不住,不是CN的标志,真的是虐出来的血,疼得我想哭爹喊娘,但你又告诉我,我的爹不是我的爹,我的娘也不是我的娘。

而我的暗恋,却是我的哥哥。

怎么会有你这么狠的人,太狠了!

这么狠的人,为什么会喜欢呢……

温绒捧起面碗,又想使劲吸一口,却发现早已空了,讪讪放下手,起身找垃圾桶,忽然倒抽一口冷气,腰上的旧伤揪心地疼,僵着身子停了会,再缓缓起身,可一抬头就看到眼前的人。

修竹一样的身影,挡去了头顶的光线。

温绒眯起眼,扯了扯嘴角:“你怎么来了?”

他看着她脸上乱七八糟的泪水,半天找不着自己的声音:“想找你,但你没接电话,找了好几个地方,后来想,你大概在这里。”

温绒点点头:“正好,我也想找你。”

他在她身旁坐下,两个人肩并着肩,仿佛年少时,他们一起坐在看台,她拿起冰饮料猛灌,眉飞色舞地对他说,我又破纪录了,他依然是那副平素的表情,只是眼角揉进了春风的温度,动了动嘴皮子,哦,不错。

年华,你为何这么容易老去,让我们无法再一次并肩微笑。

“你为什么哭?”

“奶奶还在住院,我能不哭吗?”

“我是说在奶奶家的时候,不是因为奶奶,是为了什么?是不是林隽,他对你做了什么?”

多说两句会死的人能说出这么多个问号,这是兄长对家妹的关心吗?

眼前只有病房,鼻尖是消毒水的味道,开口还有很浓的哭腔,温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能跟我说说吗,这些年你是怎么看我的。”

“什么?”

“付苏,到现在,你还不愿意跟我坦诚吗?”

她需要确认,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睫毛上湿成一片,望着他的时候,他有种被穿透的感觉,内心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无处遁形。

于是,再次逃避。

“我说过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找我做什么?”

“就想看看你。”

“为什么要看我,觉得我可怜?”

付苏的脸一寸寸白下去,忙道:“不是……”

“那是什么?”

他黑瞳里的光芒碎了一地。

温绒执意说下去:“你打算就这么过下去吗,永远瞒着我,只要能瞒着我,哪怕要跟温雪一辈子拴在一起也无所谓?你那么害怕我知道,可我还是知道了,不论是你和温雪的事,还是你和我的事。”

温绒没见过一个人的脸能这么白过,仿佛活的气息都被抽走,徒留下一个空壳,付苏怔怔地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反衬出他眼中的她是那么平静。

“你还怕吗,还逃避吗?”

“你……怎么知道的?”他的声音那么干涩,让人不忍听下去。

“这么大的秘密,你以为能守到什么时候?”

他垂下头,长长的睫毛不自觉地轻颤:“永远……”

永远有多远,远到她变成七老八十的奶奶,皱纹褶子一大把的时候,也不要知道,她是一个被家人抛弃的孩子,被亲身哥哥藏在心里龌龊着喜欢着的女孩……他会带着这个秘密躺进棺材。

她轻声说:“早晚有一天,你会守不住的。”

“是林隽……”

他终于想到,温雪不可能说,他们之间有协议,而上次林隽那意味深长的表情,他一定知道什么,是那个男人。

“谁告诉我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明明知道我是谁,却不告诉我,这太残忍了。”

哪怕失去一个喜欢的人,她也能有一个亲爱的哥哥。

这样也不算太坏,从本质上说,她还是有一颗比较强韧的内心,被雷劈过后,不会烧得太焦。

“我并不想从别人那里知道,你能跟我说吗,从头到尾,说一遍。”

白晃晃的墙,白晃晃的灯,还有白晃晃的白大褂,满眼的白,世界仿佛被白色侵袭,连带着周遭的声音也被这样的白彻底淹没。

付苏的眼神空茫又无措,顿了很久,回忆拉满弓,终于上弦而发。

“那天……你毕业晚会之后几天,我去找你,但被温雪截住,她跟我说了些事,然后,我们去喝酒,我第一次喝得那么醉,但还有意识,可是醒过来后,温雪躺在我身边……”

温绒愣了愣,这个真狗血。

“她说我们有了关系,我知道她在骗我,所以没理她就走了。”

对呀,这才是付苏的个性。

“我回家后一个人整理情绪,躲在阁楼里拉琴,就在那里,我不小心撞翻了储物箱,发现地板有隔层,然后,找到了一样东西。”

“是很久以前,我们的全家照,看上去你刚出生……背面写着你的小名。”

绒儿两个字,是他爸爸的笔迹。

付苏忽然仰起头大口呼吸,像是要把空气吸尽。

片刻后,他继续说:“当时我并不认为那个是你,但很显然,我们家不只我一个孩子。我那时不敢问父母,只有自己查……这时候,温雪又来找我,我以为她会找我说那晚的事,却没想到她知道了我在查你的事,然后她很明确地跟我说,你不是她的亲姐姐。”

“她说,如果你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很痛苦。”

“过了两天,我查清楚,你确实是我的……”他忽然停住,过了会说,“我主动找她,说我愿意对她负责。”

他止了声,呼吸有点沉重。这么复杂的事被他用最简洁的语言概括而出,平平淡淡,却难掩心酸。

温绒握着手,松松紧紧,像是在拿捏心中的情绪:“你就这么心甘情愿被她利用——以保护我的名义?”

“我不想你难过……”

温绒站起来,低头道:“可是我很难过。”

付苏抬起头,逆着光,眼睛刺痛,他苦笑开:“你为什么要知道得那么清楚啊……”

如果不知道,不清楚,就不会难过了。

温绒摇了摇头,眼前模糊一片,却依旧倔强地说:“我当然要知道得清清楚楚,因为我那么喜欢你,我曾经那么喜欢你!”

时间静止,心跳加速。

他们的对视仿佛瞬间沧海桑田。

这是她第一次敢在他面前大声表白,不再是躲在被窝里偷看他的照片时,轻声说,付苏,我喜欢你,不再是捧着奖牌跟他合照时,心里说,付苏,我喜欢你,不再是看到他和温雪出双入对时,落寞说,付苏,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这四个字藏在心头十年,终于冲破重重厚茧,□在空气中,却带着朽化的味道。

“我以为你真的喜欢温雪,我就默默祝福你们,一祝福就是十年,我是有多能忍啊,你知道这得有多难过,比起知道我不姓温,你是我哥哥,更难过!”

只要坦诚一句,或许她会痛苦,但至少她会学着去接受,也许三年后,她就能笑着叫他哥哥,但现在,她用了十年去接受她没有结果的暗恋,还要用更多年学着去叫他哥哥。

他如同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样震惊又绝望的表情填满了他向来空白的脸庞。

他没有办法告诉她,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喜欢了他十年是很痛苦,但他在知情的情况下喜欢了她十年,甚至现在依旧喜欢着……已非痛苦所能形容。

兄妹禁忌,不伦之恋,压得他无法喘气,却又割舍不下。

温雪只是知道她非温家亲生,却不知她是付家亲生,他怕她查下去,只能忍下“负责”的名头,引开她的注意力,假装与她交往。

他真的不知道她喜欢他,温雪说,她喜欢一个叫古熙的男孩子,还去表白了,年轻的他信了,还喝得很醉。可他后来想,还好,只有他藏了这份见不得光的心思。说是保护她,其实,只有他知道他内心深处更想要掩盖什么——为何不选择相认?他想把这份感情延续下来,哪怕在黑暗的角落也能肆意疯长,谁都不知道,他就能安然现状。

然而,纵使今日她知道了一切,还是对他说,我那么喜欢你,曾经。

只一个曾经,就让人粉身碎骨。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可这一刻,他的信念在逐渐坍塌。

他给他们画了一个囚牢,把她困在了里面,也把自己锁了起来,他没想过打碎这个牢笼会怎样,是不是有可能就此解放呢?

他以为这是他最有勇气的选择,却不料在她面前,成了最懦弱的逃避。

“……算了,我不该跟你生气,你只是尽了你……兄长的职责,保护我。”温绒重新坐下,慢慢匀着气。

她想,年乔说错了,他可能是喜欢她,但不会跟她一样的喜欢,但哥哥的喜欢,还是温柔的。

“对不起。”

凝结到最后,他只能说这三个字。

她把头靠在后面的墙上,闭上眼,疲倦的脸上神色淡得看不出悲喜:“我不怪你。谢谢你这么多年的关爱。”

喜欢两个字在她那有了不同的解释,她以为他在尽兄长的职责,因为怜惜,所以保护。

也好,就让他最后再自私一下,留下这个最后的秘密。

“绒儿,对不起。”

在说第二次对不起的时候,眼泪静静地贴着他的脸颊烫下来。

请不要让他叫她妹妹,至少在他把内心清理干净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