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吞食了船队,带着暴雨与雷霆,宛如万千的乌鸦,在灰色的云际间盘旋,哀悼着死亡。
“所以说……”
疫医的声音回响着。
“‘升华’与‘进化’的最终目的都是‘升格’,晋升成某种未知、更加伟大的存在,两者只是达成目的的方式不同而已。”
船舱剧烈地摇晃着,但疫医的身影如同坚石一般稳固,双手不受丝毫的影响,精准地切割着身下的血肉。
每一次落刀都会引起低沉的哀鸣,然后有更多的鲜血洒下手术台。
这真是个不错的时机,疫医喜欢这样的天气,看起来糟糕极了,可在这种环境下,他能深切体会到世界的宏伟。
这个世界远比眼前所看到的还要瑰丽美好。
“那么两者尽头的‘升格’究竟是什么样呢?”
疫医轻声念叨着,舱室内只有他一个人,和身下这个奄奄一息,难以算得人类的家伙。
他身体的大部分已经被数不清的妖魔血肉所取代,被打开的胸腔里,蠕动的也是诡异的猩红器官,输液架上挂满了血袋,其中蕴藏的是被稀释过的劣质秘血,用以在这种濒死的情况下,维系目标的生命。
“啊……真复杂啊。”
疫医想不明白,这是个有些诡异的悖论,就像人无法知道自己还不知道些什么,无法想象出自己尚不知晓的颜色。
正因对“升格”的无知,疫医苦恼了很久,也难以在脑海里描绘出那神秘的光景。
身下的躯体发出了急促的呼吸,胸腔内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伴有咳血。
“怎么了,觉得不舒服吗?”
疫医收起了心思,关心地问道。
设想永远只是设想,只有实践才能找到真理,疫医不清楚“升格”尽头的模样,他能做的只有根据自己的想法来进行实验,去验证未知的存在。
手术台上的生物发出了痛苦的喘息,它似乎是要死了,用力地挣扎了起来,拉紧了镣铐,能看到血袋在急速地干瘪,秘血正被这躯体抽离。
“失控了吗?血肉比重打破了平衡,还是说你被完全地侵蚀了?”
疫医毫无紧张感,这种情况他似乎面临很多次了,灯光摇晃,映亮了舱室内的更深处,数不清狰狞畸变的躯体堆积在那里,流淌的鲜血都凝固在了地面,空洞的目光无神地散落着。
“还有自我意识吗?”
生物剧烈地挣扎着,死亡的威胁激发了原始的本能,疫医扒开了它的眼睑,仔细地观察着逐渐溃散的瞳孔。
凡人的意志开始了崩塌,从内而外,彻底化作黑暗浑浊的灵魂。
“你在被侵蚀成妖魔,果然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着极强的意志力,用以支撑到手术的结束。”
疫医失望地摇摇头。
他不确定“进化”的终点会是什么模样,疫医试着在人类的身体上复刻自己对自己的手术,他拥有着远超当时的技术与物资,但却忽视了最大的一点。
意志。
这些实验品没有如同自己一般强大的意志力,在这痛苦的折磨与侵蚀下,他们很容易地便放弃了自我,沦为妖魔。
“算了,也不能浪费啊。”
疫医嘟囔着,加大了劣质秘血的剂量,能看到被束缚的躯体开始了膨胀,坚韧的肌肉不断地增生,连带着骨骼一起凸出,锐利的尖牙刺破了口腔,失去约束的生命力开始野蛮生长。
禁锢的镣铐开始了颤抖,仿佛下一秒手术台上的妖魔就会挣脱控制。
“别着急,别着急。”
疫医放下手术刀,拿起锤子与长钉,将锋利的钢铁钉入妖魔的关节之中,以极为血腥的方式控制住了它的躁动,长钉的末尾有坚固的锁链来连接,一重重地缠绕在了它的身上,越是挣扎,束缚的越紧。
“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疫医看向一边,只见士兵们早已等候在了这里。
他们熟练地将妖魔从手术台上拖了下来,带着长长的血迹,拖出了舱室。
“等等,你留下来。”
疫医指名了一名士兵,士兵的动作有些僵硬,但还是服从地停止了动作,然后疫医说道。
“躺上来。”
他让开路,露出布满污血与划痕的手术台。
离开的士兵们则将妖魔一路拖向船舱的最深处,直到停留在一扇大门前,乳白色的气体从门缝里溢出,士兵们打开大门,露出其后布满寒霜的舱室,液氮在管道里输送着,持续不断地为舱室降温。
士兵们将妖魔丢进了下方的黑暗里,这低温不会杀死它,但会降低它的活性。
妖魔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是一只布满冰霜的手臂,紧接着有更多的手臂伸了出来,狰狞可怖的躯骸在缓慢的移动中,压在了它的身上。
是另一头妖魔。
在这黑暗之下,有着数不清妖魔,它们都是疫医实验的废弃品,被沉重的锁链困住,缓慢低沉地呼吸着,堆积成山。
……
“所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呢?”
几个小时过后,疫医失望地走下了手术台,鲜血在他的衣袍上凝固成了一团又一团漆黑的结块,他拉起隔帘,走回了自己的办公桌前,看着舷窗外的风暴陷入沉思。
此刻不仅仅是意志力的问题,在某个瞬间疫医想到了一个新的问题。
到达进化的终点,完成“升格”之时,自己还是自己吗?
就像人类变成了妖魔,在疫医看来这也是一种进化,但在变成妖魔后,人类原有的意志被抹除,得到力量的同时,也化作了凶恶的野兽。
是否“升格”也是如此呢?得到什么,紧接着又失去什么。
这一次疫医没有拉开抽屉,而是从桌子底下提起了一个沉重的保险箱,它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尽管很用心的保养,但一些角落里还是布满了锈迹。
外体装饰的花纹显得很古老,就像古董店里的老东西。
疫医解开了衣扣,露出了猩红的胸口,他的血肉一直在躁动,增殖的皮肤只是会限制他的血肉,拿起手术刀,轻轻地切开胸口,然后伸进去两根手指,夹出一把黄铜的钥匙。
谁也想不到疫医对自己的身体还有着这样的用途,他将钥匙插进了被磨白的钥匙孔,轻轻扭动,打开了保险箱。
里面没有什么珍贵的财宝,也没有什么令人心惊的东西,只有叠在一起的书本。
疫医难得出了庄重的神情,他戴上了一副新手套,将它们取了出来,逐一摆放在桌面上。
每本书的封装都很朴素,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磨损的不同,似乎这些书本是写于不同的时间,而这些时间对于现在来讲,都十分遥远。
“都过这么久了吗?”
疫医感到了岁月的侵蚀,他翻开了第一本书,第一页写着作者的名字,还有一些废话,这些废话充满了年轻的气息,还有些神经病,让人觉得可笑。
“查尔斯·达尔文。”
这是作者的名字,也是疫医的名字。
这不是什么书籍,而是疫医的笔记,从不知道多久之前,便开始不断记载的笔记,这些笔记描述了疫医那扭曲畸变的人生。
当研究陷入停滞时,疫医便会把自己的笔记都翻出来,从头再看一遍,每一次他都会得到些新奇的灵感。
比如现在。
疫医摘掉了鸟嘴面具,将可怖的脸庞裸露在了空气中,因为没有皮肤的包裹,有时他也会感到微微的刺痛,似乎有灰尘落在了猩红的血肉之上。
第一本笔记,最初的笔记,里面写着的是疫医刚成为医生时的记录,他那时还没有接触妖魔,只是在某个村镇里当医生。
在工作的闲暇时,疫医便喜欢却解剖一些小动物、小昆虫什么的,在那个年代没人在意这些东西,只有疫医像个怪胎一样,研究着这些。
他对一些生物进行了大概的归类,还进行了一些较为复杂的观测与理论,就比如幼虫与蝴蝶,虽然大家都知道蝴蝶是由幼虫破茧而生的,但还是很难接受居然是那样丑陋的东西,诞生了美丽的蝴蝶。
就像人类与妖魔一样,又有谁能相信,所谓的妖魔只是被侵蚀所困扰的人类呢?
“当我们‘升格’至了更伟大的存在,我们还是我们吗?究竟是以人类的身份看待自己,还是以那个更为伟大的身份来看待自己呢?”
疫医想到了什么,在最新的那本笔记上书写着。
“就像生物中的变态发育,蝌蚪变成青蛙,从一个存在,变成了另一个存在,生活习性、形态结构、乃至思维方式都完全革新,甚至说可以将它们看做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但要承认的是,它们确实是同一种物种,同一个存在。
那么人类与‘升格’之后的存在,是否也是如这样呢?”
疫医用绝对的“理性”尝试解构着“神秘”。
“就像人类与妖魔,在侵蚀的加持下,向着近似变态发育的方向发展着,人类与妖魔是否说也算得上同一个物种呢?
人类就是妖魔,妖魔就是人类。”
疫医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有股寒流从心间划过,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恐惧,又为这一切的无解感到了一丝绝望。
“是啊,人类就是妖魔。
两者之间的生活习性、结构形态都发生了完全的改变,因此它们虽然是我们的同类,但却站在了对立的方向上。
那么进化的尽头、升格之后……”
疫医停下了笔,模糊的思路变得无比清晰。
他略显虔诚地说道。
“神不爱世人。
神与人,就像人与羔羊。
当凡人成为神时,凡人对于神还有何意义?哪怕神曾经是凡人。”
舱室内静悄悄的,哪怕是舷窗外的风雨雷霆都被隔绝了起来,漫长的寂静里只剩下了疫医一个人,他独享着这份秘密,品尝着禁忌的恐惧。
猩红血肉的包裹之中,眼瞳凝聚成了一点,细密的血丝从瞳孔的边缘溢出,遍布了眼白。
疫医找到了【真理】,在这个时刻,在这个场景里。
他知晓了一切的【真相】。
如此平淡、毫无惊险地得到了答案。
他曾经有想过这一刻的自己的心情,疫医猜自己会狂欢,会怒吼,他甚至觉得在这一刻死去也不错,但他真的知晓这些时,他的反应很冷淡。
这是个糟糕且真实的答案。
“升格之后是美好的,但这美好只对神而言是美好的,对于人类来讲,只是漆黑的噩梦。”
疫医在笔记上写道。
越是书写,他越是觉得自己的手腕沉重,几乎握不住笔,心脏剧烈地跳动,声音清晰可辨,血肉也因紧张的情绪躁动了起来,仿佛它们都有了自我的意志,疯狂地蠕动,试着脱离疫医的身体。
疫医、劳伦斯、华生、洛伦佐……他们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踏上了升格,有的人刚刚起步,有的人才到中途,有的人则快要抵达终点。
可是……
假如并非这样呢?
疫医希冀着,他头一次希望自己是错误的。
目光再次落到了舷窗外,他的心里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只有实践才能解释一切,疫医现在所想的只是自己的猜测而已,他要去这条航道的尽头,去看看谜题的答案,看一看这是否真的如自己所想那样。
敲门声响起,将疫医从疯狂的思绪里挽救出来。
他一把合上笔记,警惕地看向四周,似乎有什么大敌将至一般。
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个匆匆赶来的士兵。
“我……我们遇到了一处海战战场。”
“海战战场?”
……
当疫医走上甲板时,士兵们已经开始了打捞,只见整片海域都被数不清的碎片与尸体所覆盖,是风暴将它们拖到了这里,这样的残骸一直蔓延至了灰蒙蒙的风雨中。
“看样子,这里前不久刚刚发生了一起海战,战况很激烈,有很多艘铁甲船在这里沉没。”士兵说道。
“能判断交战的双方是谁吗?”疫医问。
“一方应该是海盗,另一方我们不太清楚。”
“这样吗……”
疫医觉得没什么意思,呼吸着清亮的空气,广阔的天地让他压抑的心舒缓了不少。
“他……他居然还活着?”
惊奇的声音响起,一名士兵拖着一名海盗,不可思议的喊道。
那个海盗应该死了,以他身上的伤势来讲是这样的,半个身子都被烧伤了,有些部分甚至出现了碳化,失血过多,冷彻的海水夺去了他的体温。
这个人应该是死了,即使现在一息尚存,但很快,死神就会彻底夺去他的生命。
“不用管他,没救了。”
有士兵说道,这种伤势,延续生命只是徒增痛苦而已,他们抬起海盗,便要将他从船上丢下去。
“等一下。”
疫医举起手,制止了他们,走过去疫医才发觉这海盗手中还握着东西,一把手斧,握的死死的,哪怕接连的风暴与死神的呼唤都未能让他松手。
有细微的声音响起,惨白的嘴唇在颤抖,发出了模糊的呓语。
泽欧失去了意识,但顽强的本能驱使着他求救,他还不想死,至少不能以这种方式死,他是最英勇的维京人,掠夺七海的海盗,他不能以这种可笑的方式死去。
疫医看着泽欧,他思考着。
这只是疫医的猜想而已,升格之后究竟有什么,没有人真的知道,只有实践才能给出答案,因此疫医愿意抱有可笑的幻想。
“你还不想死,是吧?我给你第二次机会,希望你能坚持下来。”
疫医对泽欧说道,话语宛如恶毒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