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8 谁人不执念?
我只觉得背脊里窜出一股冷飕飕的寒意,奈何把搭在我肩膀上一截蛇尾收了回去。这让我分不清这凉意到底来源于何处。
我听的不清不楚,但判断力却精准。如果我猜的没错,坐在轩辕野面前的人正是青丘之国的狐王祁融。
算起来,他应该是兮的堂兄。
他有着同兮一样高贵的白狐血统,眉眼轮廓也有七八分的相识。
所以我一直觉得血缘是个其妙的东西就比如轩辕野,跟他兄长轩辕奕长得也很像。
如果有意模仿仪态,稍作易容混淆人眼,也不是完全做不到……
“所以这一次,狐王来中原可是准备还人情的?”
“那是自然,听说轩辕陛下打算把临安城河道下的墨灵石全部转运到京城,这么大的工程又要掩人耳目,除我狐族的幻界之术,还有谁能做的如此不着痕迹?”
“呵,狐王想要来借‘星移斗转台’就直说。想当初,朕能用这灵器诓走灵狐兮存储的墨灵石,又何惧区区汶水河道?
现在新政推行,四面诸侯蠢蠢欲动。怕是不出三年,国有战事。军器储备寡不胜众,正是需要铜油大肆开兵扩建之际。
难为狐王这么为朕着想,还是那句老话,大家互助互利便是。”
“轩辕陛下真是聪明人。”祁融笑道:“真庆幸我们是盟友而不是对手,另外,黎照手下的十万西南军你大可放心。
我们出手的痕迹几乎不留,几个叫嚷疑虑的,找个借口杀了便是。人心本弱,大多数随波逐流的。还都是怕死的。”
想起当日在卢林谷围困灵狐兮的事,我就总觉得很多地方有蹊跷。只不过没有花更多的心思去挖掘那些合理与不合理
轩辕野与黎照回合,却没有按照规定的时间到场。黎照身为主帅,无缘无故在幻界中身死,连带身边一众心腹,整个西南军顿时群龙无首。
还有兮,他究竟是被谁下了毒?
洛景天是个讨厌的死老头,但他一身正气从不打诳语。他说不是他,那就一定不是他。
我站在真相面对面。裹足不前。
我不怕轩辕是个可怕的人,我只怕他比我想得更可怕。
奈何拉拉我的袖子,一脸严肃地拖我快走。
“什么人!”
我凛然一惊,这一回头顿时傻了眼。
只顾着避开前侧的守卫,我却忘了还有巡回的护队!
窗缝内的轩辕野瞬间站起身来,我眼看着狐王祁融化影遁去。
“阿黛?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攥着奈何的手,从手心泛滥出冰冷。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挤出强颜的欢笑:“哦,奈何姐难得进宫来看我,我带她随便转转。”
“不是正病着么?”轩辕野走到我跟前,抬手撩起我那早已被冷汗侵占鬓角的发丝:“快宫里歇息吧。”
“恩,我这就……”侧着眉眼看了看奈何,我拉着她的手轻轻往后退。
突然背脊一凉,才意识到身后的卫队不但没有退开让行,反而亮出了兵甲。
“带皇后回宫休息,至于奈何夫人,您既然远道来此为客,朕便替阿黛尽这地主之谊。大殿宴席上请?”
“啊,不用了!多谢陛下美意。只要阿黛妹妹没什么事,我也就放心回去了。”
“难得进京一趟,不多住些日子么?”轩辕野信步上前,目光不移。
我顿时出手把奈何拦在身后:“不用了!奈何姐还要回去照顾夫儿,陛下放她出宫去吧。”
一时间,心照不宣的对峙,剑拔弩张的气氛愈发明晰。
“子卿。”轩辕喊他的心腹:“即刻传令下去,派人加急回临安城,找到东市角的锦程绣坊,接周掌柜和他的幼子进京。就说奈何夫人是朕的贵客。让他们一家人进宫团聚。”
“轩辕野!”
奈何失控大喝一声,推开我便扑从上去。轩辕倒退一步,两侧护卫从天而降。我知道他的卫队各个都是绝顶高手,降妖伏魔且不惧。
要对付奈何这样一个已经嫁为人妇,修为渐渐羸弱的蛇妖,未必就不是对手!
“所以奈何夫人,这是要行刺?”
“轩辕野,我要带阿黛离开!”
轩辕野抬起头看着我,此时我呆滞的目光渐渐拉远。我想我必须要做点什么来阻止噩梦,就比如说
化掌抽剑,我毫不犹豫地把兵器架上九五之尊的项上。
“放她走。”我说。
轩辕侧目看着脖颈上的铁刃,旋即冷笑:“阿黛,我不信你会杀我。不许停手,将这蛇精格杀勿论!”
此时奈何独自一人陷入混战,我知她不忍弃我而去,所以出手越发踟蹰而捉襟见肘。
“轩辕野!”我持臂加力,向前抹了半寸:“放她走!!!”
“不可能。”这是一国之君给我最绝望的承诺,眼看奈何已经挂彩负伤,化成蛇形在那无所适从的军阵里意图逃出生天。
我翻转手腕撤下剑锋,直挺挺刺入自己的下腹!
“这样呢……轩辕野,这样可以了么!”
“阿黛!”
反正我这一幅油尽灯枯的身子,不在乎千疮百孔。倒地的瞬间,轩辕接我在怀。
奈何逃走了,留了小半截尾巴在原地。血淋淋的,抽搐了好久才静止。
迷迷糊糊地听到太医在屏风后面说:“陛下,皇后娘娘的身子不容乐观,这次能保住性命已经很不容易了。只是这剑刺得”
“说下去。”
噗通一声,太医跪了:“陛下恕罪,皇后娘娘的龙子,臣实在无能为力了。”
“你说什么!”
“娘娘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我抬起手,按住腹部沉重的绷带。
我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呢。我想如果我知道,一定会愿意为轩辕生下这个孩子。不为爱与不爱,只为我与他之间这一错再错的孽缘。
隔壁的阿朗又哭了,奶娘在哄他,说小王子乖乖的,娘亲生病了,咱们不要去吵她好不好。
那一刻,我突然就很想念洛西风。想念有他在的每个日日夜夜,就连委屈都让我受的可以不那么绝望。
轩辕野从屏风后面进来,我赶紧假装闭上眼。
“朕知道你醒了。”
我沉默,眼角却出卖了泪水。
轩辕俯下身子,抚摸我凌乱的长发:“还痛么?”
我摇头,我说轩辕,事已至此。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朕没什么需要说的。做了的就是做了,至于理由,改变不了事实。”
我抓着被角撑起身子,说:“那么,你就是承认了?跟狐妖兮达成‘合作’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你那悲剧的长兄轩辕奕,而是你?
是你骗了他,是你用‘星移斗转台’把那些墨灵石变成铜油,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寒亭山上我们初次相遇。你身负重伤却到现在都没有如实讲明那日你何去何从,所作所为?
如果我猜的没错,你胸前那道抓伤并不是什么天饕山作怪拦路,而是兮所伤?对么?
你与你兄长本来就很相似,可以模仿对于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两人的兮来说根本就分不清。为了让他相信你的动机,你甚至亲口下令害了你的侧妃黎疏。
兔妖白痕为什么会恰巧被你请来的杂耍匠人带在身边?黎疏死后他的哥哥黎照与你结为同盟,十万西南军为你所用。你卸磨杀驴除掉黎照,最后成了最大的赢家。
轩辕野,你想告诉我你生于皇家。张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一张手足互残,血洗江山的版图。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抱负与野心等价交换出的良心。
可是你爱我,对么?你所做的一切,可恶可恨又可怕可怜,可是你真的爱我?所以我应该理解你,原谅你?是么!”
轩辕野沉默不语,半晌才说:“如果朕说是,你会不会觉得朕很无耻?”
我如实回答:“会。”
“歇着吧。这些都是男人的事。”轩辕野按下我的肩膀,替我拉上被子:“另外,为了阿朗着想,朕劝你还是不要再做这种自戕身体的事。
否则,朕要他为朕死去的孩子……偿命。”
我呼吸一窒,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急着找破口一般冲撞出去!
“轩辕野……你!”
“他是谁的儿子,你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
我咬住发白的唇,说轩辕野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可否放我们母子离开?
我们做了两年多的夫妻。阿黛自认为为你守尽本分,也试着相敬如宾。阿黛对不起你在先,而你身为帝王,大好江山握于掌下,总能找到最适合陪你共守社稷的女子,母仪天下。
“放我走吧。”我跪在床上祈求:“我们之间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轩辕野捏住我的下颌,侵犯的眸色直逼我的底线:“你觉得我们两不相欠?你生了别人的儿子,让朕成为全天下的笑话。你跟朕说两不相欠!”
我冷笑:“轩辕,那你呢?你敢说你至始至终都对得起我么?”
我拨开成霜的白发,摆弄着发梢修剪整默的痕迹:“如果你没记错,我有段时间不染发了吧?
想当初你给我用的那些乌檀粉,里面到底还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你敢说么?”
我想,一个人可以拼到帝王而不是沦为败寇,他得把心锤炼到多么无坚不摧的程度?
“你在我的染发粉中下了毒,一种名为‘红惑’的毒,只对魔族有效。
那么,我可不可以认为你是故意把我独自诱到卢林谷魔祭坛处,与兮对峙?
当然。我相信你还是担忧我的,否则洛景天又怎么会那么巧合地出现在那?可是你终究利用了我,成为这一战扭转乾坤的第一个棋子。”
轩辕野不说话,他不是一个很擅长解释的人,也许,更是一个很不屑解释的人。
我继续说:“我可以不与你计较你对我的算计,我接近了你接受你,就该承担你的一切本性。那么阿宝呢?
兮重伤你之后,你为什么没有中毒?唐芷无数次地告诫我和阿宝‘银珊玉露丸’只是一种可解障毒的普通药物。
阿宝没能逃过此劫,但你为什么会没事?
我们给了你不对症的药,你却奇迹般地康复”
“‘裂天变’的毒,只有在中毒两个时辰内饮下处子之血方可慢慢缓解。你们喂不喂我吃药,我都会没事。”
两个时辰内?处女之血?
我可以想象这样一幅画面:拖着重伤,带着剧毒,男子踽踽独行在寒亭山路。迎面遇到匆匆赶路的姑娘,她要为她家小姐去抓我这个落荒而逃的小妖精
我咬着唇破出一声冷笑:“轩辕野,绿影是你杀的……”
“你说那个匆匆赶路的姑娘么?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唐家宅的人。取血不一定要杀人,可是她与唐涛唐芷关系密切,如果被她看到我的脸,知道我假扮轩辕奕的一切作为,怕是要坏大事了。”
轩辕野回答的很平淡,就好像在阅一封无聊的奏折一般,随手加上了批阅。
“可是你为什么不救阿宝!你明知道怎么才能救它,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阿宝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它死!两个时辰,你亲眼见到阿宝为了保护我被兔妖白痕抓伤。你什么都知道,你这个魔鬼!”
我撑起身子想要去抓他的衣襟,崩裂的伤口和难禁的疼痛却让我看起来像是要拱在他怀里撒娇一般。
“这就是你所谓的爱?轩辕野,你别再玷污‘爱’这个字了!从始至终,你就像是提着皮影戏的艺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我们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你利用太子和唐涛之间貌合神离的同盟,下了一盘大棋。苦肉计反间计你信手拈来,洛景天洛西风统统都是你的牌。
你就这样一步步瓦解了轩辕奕所拥有的一切,看似不变应万变地取而代之。
然而你说你爱我?呵呵。”
“阿黛,我当然爱你。只不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感,有时会比你想得要复杂好多。
除了爱,还有好些不得不恨的理由就比如说,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才敢守一千年么?”
轩辕野抬起我的下颌,将我一点点从床榻上拎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茶色的瞳仁里,就像沉淀千万年的漩涡,绻缱又冰冷。
“阿梅,我可找了你,好久了……”
我眼前开始泛黑,记忆的螺旋把一千年甩的就如白驹过隙。
高高在上的帝王挽着我的手臂一同踏入宣政殿,那么极尽宠爱的眼神,与他冷血杀伐的一贯作风孑然不同。
暖心的火焰烫痛我红装下的肌肤,我差点就松开了袖口夺命的发簪。
我爱过慕容凛么?我想,我花了一千年时间来等苏砚,却没有抽出一盏茶的时间来想这个问题。
轩辕野拉起我,掀开桌台上一块重绸罩着的物件。
那是一面白玉镶嵌的铜镜,逆光映着我惨白的脸色。魔障一般抬起手去触摸,脑中顿时一片激流勇进。
“想看看么?”
“不想!”我抱着头倒退,双肩却被轩辕野死死捉住。他拧着我的脸,强迫我不准移开目光。
“不要轩辕野我求求你!”我说我不要看,我记得,我统统都记得!
我记得你是怎么兵临城下,把我父皇的头颅祭在旌旗顶端。我记得年幼的我被宫女送出密道,在寒亭山苟且十年,只为一朝复仇。
我记得我再一次出现在你面前,十八岁少女倾国倾城的容颜没有任何意外地俘获你的心,让你宁愿醉下江山为我挑细眉。
我更记得自己是怎么亲手杀了你,在为你合上双眼的那一瞬,也有泪水替你祭奠。
“可是你又知不知道,你的父皇是怎样灭我家门,屠我族人?洛梅妆,我们都一样,我们都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所以仇恨,就是有这么大的摧毁力。可惜我比你蠢,我以为爱,可以化解这一切。
却终究是忘了,只有我爱你,你却爱一条鱼!”
“你什么都记得,你知道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轩辕野,不,慕容凛,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还要让这样的悲剧重头再来一次。”我失控地挣扎,任由他坚定的力度揉搓我羸弱的骨骼:“我的父亲灭你满门。于是你害我家国难圆。我嫁你为妻,亲手夺了你性命。于是你轮回不灭,只想要我生不如死?
我们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慕容凛,我不恨你,你也不要再恨我好么?这一生一世我过得太辛苦,我谁都不要了……
你要么放我走,要么杀了我!”
轩辕野双手捧起我的脸,沿着我脆弱的泪水一层层轻抚:“你告诉我。放弃洛西风,你做的到么?千年轮回,劫难重重,眼睁睁看着他娶妻远走高飞,你心里一点不痛么?
我轮回百世,死守记忆。每次都在找你,却始终不得痕迹。
我从没想过你会为了他而甘愿成为一条锦鲤,我等了你这么久,却依然等来你绝情绝义的一具空壳。
阿黛。我也不恨你,可是我没办法放你走。
总有一辈子,你要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
来人,看住皇后,不许她离开‘戏鲤苑’半步。院子里所有有水的地方即日填平,更不许任何人进来看她。
另外,把太子送到东宫婕妤司照看,从今日起,不准他们相见。”
“轩辕野!你不能带走阿朗!”我扑倒在地,崩裂的伤口很快在身下聚集了一汪血泊。让我像足了一条搁浅的鱼,悲惨到只能靠自己的血来维持呼吸。
“让我见我的儿子……我欠你的,我们下一世好不好。我们可以约定下一世,专门找一世。没有苏砚,没有洛西风,我慢慢还你!”
我的哭声随着沉重的宫门被甩上隔离的绝望,可是我怪不了任何人
是我决定嫁给他的,今天的一切结果也只能我自己承受。
帝王一言九默。从他承诺的那天起,我真的再也没见过我儿子。
他才一岁多,刚刚会叫父皇母后,脸圆圆白白,眼睛又大又亮。
我不想刻意在他身上寻找洛西风的影子,可是我做不到。
轩辕找来的术士在我的宫殿外面布上了强大的结界,我逃不出去。
他填平了院子里一切有水的地方,我游不出去。
其实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伤势反反复复。到后来,下床都困难了。
我不再进食,偶尔只喝一点水。
后来轩辕亲自过来,让侍女送餐给我。
我推翻了,他就在我面前手起刀落,杀了那个可怜的侍女。
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忤逆他的代价是惨痛的。如果我再抗争,下一次捧上来的,可能就是我儿子的小脑袋。
于是我冲他笑了笑,说你把饭拿来吧,我吃就是了。
我知道帝王都是很喜欢这种无所不能的掌控感,这样乖顺的我,该是他梦寐以求的。
可我根本吃不下,才没两口就吐。最后大口大口地吐血,怎么都止不住。
那一夜轩辕抱着我,折腾了无数个太医,最后他们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进言,说要陛下为皇后娘娘准备下后事吧。
我不知道帝王的眼泪值多少钱。可是一想到他第一次站在黎疏的灵堂前流泪的样子,我就觉得讽刺。
他告诉我,有些事做了,不表示心里就真的不会有愧疚。
我倚在轩辕野的怀里,伸手就能碰到他腰间的佩剑。我小心翼翼地拽出来,寒光晃得眼前尽是重影。
我说帝王的剑很多时候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杀人可惜了。
用尽力气归剑入鞘,我在他诧异的眼光下挑起惨白的唇笑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拔剑是为了杀你的?”
轩辕不说话。
“不会,我不想杀你。轩辕野,其实……我对你也并非……完全没有一点……”
我没有说完这句话,身子就沉了下去。
我听到他发疯一样地吼着我,逼我说完。我只是太累了,连呼吸都懒得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