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得声嘶力竭,跪在医院擦得发亮的瓷砖上。粗大的绳索束缚着身体,使我不能追上去,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绝然冷酷的背影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我拼命挣扎想爬过去,疯了一般大喊大叫,“爸爸,不要去赌了……留点钱给妈妈看病吧,爸爸!不要离开啊……”
回答我的是哭嚎的回音,空落落飘荡在医院里,来来往往的白衣天使仿佛看不见我的存在,表情漠然地一次次穿梭于我身旁。
突然束缚的绳索消失了,脚边赫然是启云月落的尸体,她们的身体冰凉,紧闭着眼睛。我扑过去摇她们,惊慌地大喊,“醒醒,不要死……呜呜……启云,你睁开眼睛啊……呜……月落,说话呀……我对不起你们……是我害了你们……”
天边飘来令人心安的话语,“小姐,您的两个丫头都救回来了,只受了重伤不能过来看您,您安心歇吧。”
救回来了?没有死?没有死,没有死就好。又听得那声音道,“我们一定尽力救她们的。”
我放下心来,昏沉了过去。
好几次攒起力气,使劲想睁开眼睛,总不能如愿,眼前一片漆黑,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又有如千斤的重力压在眼皮上。
“可怜样儿的,睡都不安稳,为俩丫头担心。”
“可不是!那感情厚的叫人眼热。那边丫头睡着也一样不踏实,一个劲唤姐姐,小姐的。”
“你说小王爷……少爷从路边捡回小姐,还叫咱好生伺候着,是什么来头呀?”
“会不会是他的老相好?”
“去你的!少爷从不喜女色,再说了,少爷的眼光可刁了,什么样的美女老爷没送过给他?他瞅都不瞅两眼。何况这位……”
“说得也对,这小姐也就勉强过得去的姿色,难不成少爷大发慈悲,他也不像那样的人啊。”
“你们好大的胆子,敢编排主子的事!滚,到暗房领罚去!过两天少爷就回来了,仔细你们的皮……”
……
等我真真正正张开眼睛清醒过来,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慢慢了解到,伺候我房里的有四个大丫头,分别唤金兰,金菊,金竹,金梅,外有使唤的八个小丫头,也全叫金某某什么的,还有两个跑腿的小厮。启云月落那也各有三个小丫头伺候着。
我暗暗乍舌,好气派体面的人家,不知道原来的相国小姐有没有那么多丫头?
启云月落似乎伤得十分严重,听说一直没有醒,躺在床上靠流食吊着。我几番要去看她们,总被金菊金兰劝阻,不让我下床。
我更担心了,嚷着一定要看见她们才行,闹了几天无奈下一个管事的丫头勉强抬来一顶软轿,将我裹得密不透风然后送到东厢房窗边瞅一眼,急急忙忙做贼般又送我回房躺下了。
我确定躺在东厢房内的两个人是启云月落,脸色岁惨白但确实有呼吸,也就放心了,不再为难她们。毕竟是别人家,不好任性。
醒了五六天,由于发烧的缘故,一直被丫头们按在床上。我也只得等启云月落醒来再作打算。
我旁敲侧击不下十几次主人家的来头,竟一无所获。那些丫头提及这个问题就讳莫如深,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少爷每年会在盛夏时节来住一个月,老爷是从来不出现的,府中女眷更没影子,至于主人家干什么营生,就更加茫然了。启云月落是怎么被救回来的,不消说,她们也不知道。
看来此处府宅只是财大气粗的主人家的一座别院,院名非常别致,曰“落雨”,位于横县的西北近郊。主人行动如此隐秘,仆人们连主人名字都不知晓,那个所谓“少爷”家大有来头啊。
一直没有主子级的人物出现,我想打探都无从下手。问起来她们都说只管安心养身子,否则上头要怪罪下来的。
其实除了一直低烧,头痛昏沉外,我也没什么大碍了。手臂的伤虽未见长新肉,但已不似当初那么狰狞了。
丫头们伺候得我像宝贝儿似的,床不让下,风不让吹,太阳不许晒,被子不许掀,这般炎热的七月,屋里气闷像蒸笼,稍微动一下都一身汗涔涔,我哪里能坐得住?
四个大丫头轮流看护,我心里暗自叫苦不迭,还得严严实实裹着丝被,否则就会招来喋喋不休的“温柔劝解”。感觉自己捂在床上都发臭发馊了,浑身汗渍油腻腻的。
我终于抓狂,向天下所有敢在暑天坐月子的伟大妇女们颁发最佳勇气奖和最佳忍耐奖,致以我莫迟歌最崇高的敬意!
这天晚上睡觉前我假装乖乖盖好金菊抱来的棉被,闭眼睡了。终于熬到夜阑人静的时分,金菊她们也都睡去了。
我轻轻掀开被子,穿好衣服,蹑手蹑脚溜到启云月落的东厢房。厢房里没有其他人,只闻她俩微弱但平稳的呼吸。
我坐在床头,抚摸她们的额发和脸庞探探温度,然后握住她们的手,我生病时妈妈就是这样抚慰我的。我相信她们一定能感觉到我的触摸和怜惜。看的出来她们比前些日子好多了,连带我的心也松了一点。
拉起她们的手放在我脸上,哑着嗓子小声说话,“启云,月落,今天是七月七日,我莫迟歌的生日呢。你们快点醒过来好不好?我一个人好害怕,明明有千般疑问却想不出一个答案,他们是哪路人?这个生日好孤单,没有爸爸妈妈陪,没有生日蛋糕和礼物,只有我一个人冷冷清清。”
“你们不要睡了,是我不好,就只会连累你们。或许我不该来的,以前的小姐还会武功,还能为你们挡刀,我呢……”
糊里糊涂哭诉了好一会,我才给她们拉好被子悄然离开。
孑然一身站在院子里,庭阶寂寂,桂影斑驳,明月半墙,风移影动。
了无半点人气,顿觉凄然,暑气也似不那么逼人了。
我动了动鼻子,问到一股幽幽清香伴清风送来。
我寻香而去,穿过曲曲折折的碎石小道和几道圆弧洞门,跨进一道竹篱小门,眼前豁然开朗。
清香的来源就是这里了——南国人最熟悉喜爱的荷花清香啊!
我激动地上前两步。这里居然有荷花池。
这一大池似无边际的荷叶,嫩绿嫩绿的。荷仙开得正欢,夜色中正娉娉婷婷旋着粉色的芭蕾舞,悄然绽放着清新爽朗的暗香。一朵挤着一朵,荷箭冲天。
我的眼睛湿润了,朦胧间看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花塘中穿梭。
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站在塘边拍着小手掌,脆生生地朝那大人喊:“爸爸,迟歌要那朵……那朵,最高的!”
男子回头一笑,他有着年轻英俊的脸,他的笑容充满宠爱幸福,生活还不是他要考虑的东西,“好嘞!爸爸先给妈妈摘一朵,再给宝贝迟歌摘最美丽的荷花!”
他们的身影消逝在荷花塘深处,留下泪流满面的我。
我轻轻在池边坐下,伸出手指撩拨了一下水,好凉!
蘸了满手的水,拍在燥热的脑门、脸颊、脖子上,一股透心的沁凉从肌肤渗入骨子。我长舒一口气,真舒服。
水珠和眼泪混在了一起,伸长脖子往水里一探,荡漾的水波映出我歪扭的脸孔和些许红肿的眸。
夏夜凉如水,我望望盈盈芰荷,拭泪满腮。我轻吟出口,一首蒋捷的词。
“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翠云队仗绛霞衣,漫腾腾,手双垂。
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注①)
一把很好听的男子声音幽幽叹息传来,“姑娘,深夜了,荷语凄惨,所梦何事?在下可否与姑娘分忧?”
我怔然回首,一刹那,疑羽化登仙,星落银河。
月色朦胧美好,清华浮动,十丈外的古老榕树下停着一轮椅,上面懒懒斜靠着一病弱的白衣男子,长得非常英俊。
我愣了,为什么他的脸……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那张脸。他也怔怔看着我,思索着什么。两个人就这么傻傻对望了一会儿,好象……心底有一根弦被拨动了。
他棱角分明的薄唇角正噙着温柔的笑意,眼神带着浓浓的倦意,一如他声音里缠绕着不可掩饰的疲乏。
我突然觉得我能看到他的内心,似乎看见那明净面容下好似有一颗破损不堪的心,正吟着“归去来兮”,不觉脱口而出——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随着我一字一句念出来,那年轻公子讶然望着我,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他不敢相信我怎么能看到他的内心。其实不难,他身份尊贵,但看他的样子这么疲惫,其实并不愿背负那尊贵位子吧。
在他的紧盯下,我懵然问道:“你就是救我的那个人!你是谁?月亮上的仙人吴刚吗?”
他一愣,没有料到我这傻乎乎的问题。他起身,慢腾腾踱步到我身前站定,嘴角上扬。
“吾非仙人,实乃凡夫俗子,名‘余洛’是也。”
他很高,比我高一个头,也很瘦,略嫌单薄弱质。着一身米白绸袍,浅青腰带,粉底朝靴,玉立秀颀。
我扬起一个笑容,“余公子,你好,我姓莫,叫莫迟歌,就是那天不知死活截了你车队的无家可归的人。”
我已经听出来他的声音,与那日马车里的人是一样的,低沉迷人,想必他就是那尊贵的少爷了。
他挑了挑好看的墨眉。
很久以后我才醒悟当时这个动作的意义——像我这样见了男子不行礼,随口给陌生男人报上闺名,直视他容貌的女性,在这异时空怕是绝无仅有。
我有些被他绝美容颜晃晕眼,“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余洛翩然一笑,礼貌而清淡,一丝笑意似淡淼轻烟。
“在下用过晚膳后就一直在这里。忽见姑娘失魂落魄走进来,竟没有注意到一边有人,独自出神。我闻得莫姑娘悲歌,怕姑娘太过伤心,遂出言询问。莫姑娘……是否想起不开心的事?”
这么说来他把我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我有点不好意思,还好刚才没有太过分的动作。
念及他的问话,心下黯然,我转身面向荷塘,垂下眼帘轻声道:“故胡诌几句,污了余公子的耳,见笑了。”
余洛轻轻摇头,幽瞳深了几分,“非也,莫姑娘文才不凡,一语惊人,将事物看得如此透彻。只是莫姑娘双亲一定不愿意你为他们黯神伤心,就是为了他们,姑娘也请消消郁结才是。”
我转头震惊地看着他,丝毫掩饰不了眼中的讶然惊诧和心头的激动,他居然知道我在为爸爸妈妈伤心?
我只是非常隐晦地念了一首词而已,他竟然能明白,他竟然听懂了,这个男子,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仙人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他明晰的眼神能直看进我灵魂深处?一时间种种念头闪过,我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他怜惜地看着我,比起他眼中痛惜的光彩,天上的星辰都失色了。温和的声音如鸣佩环,朗朗轻缓。
“你眼睛里,有亲情断失残缺的沉痛,可怜的孩子,让我想起另一个男孩,他和你有着一模一样的不幸和眼神。”
我咬着唇回望他的眼光。一颦一笑中两颗心灵的碰撞和契合,外人是难以理解的。知己的感觉非常奇妙,我能懂他,他也能理解我,天地何其广袤,寻到知音人的几率渺茫又渺茫,多少人穷其一生,未必能遇上。
偏偏在这个时空,不经然的一个夏夜,我和他邂逅。几乎要感激涕零,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为这一刻我愿向上苍跪下谢恩。
人在潦倒困顿之时,遇到能明白吾心之人,是怎样的欣喜。
我突然有些了解伯牙为子期摔琴断弦,终身不操的心情了。
余洛包容地看着我,眼里有了然的温柔,“莫姑娘,荷事自古太多悲凉,你一个姑娘家,应把心放宽些,少做适才冷清之句。”
有人关心的感觉真好,何况还是一位顶级美男子。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展颜一笑,“余公子此言差矣。这荷花诗,迟歌看清新隽永、自得其乐之句也不少,比起刚才忸怩小女儿态,别有滋味。”
“哦?”
浅笑点头,心情好了许多,像下过一场春雨洗去蒙蒙灰尘。
我清了清嗓子,将杨万里的《小池》念出来。
“泉眼无声惜细流,
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
早有蜻蜓立上头。”(注②)
果然,他清淡如水的笑容染上赞许和欢喜,声音亦有惊奇之意,“真真清新隽永,自得其乐!”
顿了顿,似思索之后他方又说,“这首小诗,和莫姑娘一样可爱呢。”
我笑出来。心被什么击中了。
余洛,你才真是七巧玲珑心啊,“可爱”简单二字,一下子将其他溢美之词比得黯然,什么清新隽永,什么自得其乐,哪能及言简意赅的“可爱”?再贴切生动不过了。
遐想着,我也一样可爱?呵呵……
余洛没有看见我的表情,只把眼光投向拥拥挤挤一大池的婷婷荷花,蓦地眼神飘忽,没有焦点,似一潭深不见底的哀渊。
我敛去傻笑,“怎么了?”
他似叹了一下,声音依然动听,却触到一丝秋悲之意,淡定却沉寂。
“这些逍遥的好句,也只有莫姑娘这样水晶女子才可做出,我等孽海沉浮之辈,只能痴心妄想,空有羡鱼之情。”
我拉他的袖子,待他回望,献上一个宽心的笑容,他眼中微波的苦涩让我揪心。
“向才说归去来兮,余公子想必身不由己,既然如此,不可负了这满塘盛放芰荷,我闻莲系花中君子,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余公子谓之如何?”(注③)
他紧紧盯着我吟然浅笑的眸子。
好半晌,他牵起我的手,“尔诚解语花。”
我但笑不语,忽觉手腕一暖,低头看去,原来是余洛把我的袖子拂下来。
他抬眸,清雅俊逸笑着,“别着凉了,女孩子不可轻露身体。”
我呆住了,他的笑容太太太太迷死人了吧!
倾国倾城啊,彻底让我患上失语症。
我巴巴瞅着他俊美的脸,忘了礼数,忘了回答,他也不恼,安安静静由我发呆。
就在这时一个很煞风景的声音插进来打破了这份美好,“少爷!您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吹夜风?小心犯病了,香管家可要责怪老奴——哎哟哟,可担心死人咧,少爷身子弱,就得好好注意才行,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似的乱跑……”
我目瞪口呆望去,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大妈扑到余洛身上,拉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喋喋不休,全然没有看见我。
余洛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闪到一边,淡淡道:“德妈妈劳心了,这位是莫小姐。”
德大妈一愣,放下手朝我看来,不敢违背余洛意,又不甘地向我躬身请安,“莫小姐吉祥,老奴金德,见过莫小姐。”
我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点头淡淡回了一句,“德妈妈起来吧。”
德大妈有些怨恨地盯了我一下。
心里大呼冤枉,我决不是趋炎附势之徒啊,也不是故作清高啊,可要我堆满假笑扮作热情扶起您,岂不是很做作?我做不出来。
正当我有些手足无措,余洛忽然闷哼一声,隐有痛苦之意。我和德大妈同时看去,见余洛脸色铁青,泛着难看的苍白,捂着胸口,全身微微哆嗦,摇摇欲坠。
我吓了一大跳,旁边德妈妈早扑过去扶着他,把他安置在轮椅上,大叫起来,“少爷,你没事吧,又发病了?”
“没事……”余洛歉然看着担心的我,唇角抽搐着艰难扯出微笑,试图以安我心,“老……老毛病了……”
“水琪,水瑜!快来,少爷又不好了!”德妈妈朝门外大喊,显然没有我慌乱失措,她肯定是知道余洛的病的。
“嗖嗖”两个青年侍卫不知从哪里飞出来,其中一个正是我那日用簪子威胁的青衣男子。
他们二话不说,架起余洛又是嗖嗖两声翻过篱墙消失了。
德大妈根本不看我,颠着一身肉急急跑出洞门也走了。
霎时只剩惊惶茫然的我孤身一人站在池边,想跟过去看,又怕唐突,待到走出荷园,漆黑一片,哪里还有半点影子?惟有忐忑不安回到我的院子,摸黑爬上床胡乱睡下了。
注①:宋朝蒋捷,《燕归梁•风莲》
注②:南宋杨万里,《小池》
注③:出自北宋周敦颐,《爱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