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雨渐歇, 朝阳的第一缕斜晖射进房中。趴在床边的林雪池动了动,睁开眼睛,眼眸炯亮清醒好像根本没有睡过。
他转头, 乔竹悦盖着锦被, 安稳阖目而睡, 丝毫看不出昨晚抓着自己又撕又咬纠缠不让走开的嗔样。他摸摸自己的脖子, 上面残留着啮痕, 或者说……吻痕……他微微浮出一个苦笑。
贪恋地看着床帏中人的容颜,安详宁谧的感觉在胸口漫溢出来。林雪池慢慢伸出手,指尖沿着她的额头, 眉毛,鼻子, 脸颊, 嘴唇, 脸廓,缓缓描摹。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
“乔姐姐……乔儿……”声音涩涩的嘶哑。
启云端着一盆热水和洗漱用具, 推开门,一眼看到林雪池坐在床边,动也不动望着床上昏睡的人,眸光幽深窈然。
她定定站在门口,望着房内宁谧和谐的情景, 眼角微润。
林雪池略为转眼, 看到门口曙光里站着黑发青衫的苗条身影, 一眨不眨盯着自己, 听到她发问, “你爱她?”
他收回视线重回她身上,拨开她额际的发丝, 淡然开口,似乎这完全不是隐秘多时的心事,“恩,我爱乔儿。”
启云怔怔瞅着她,神情似悲似喜,声音还是一贯的柔,“我不希望她再受到伤害,小姐其实是个脆弱的人,不是表面上的若无其事。”
林雪池还是云淡风轻回答,“我知道。”顿了顿又补充,“她的东西我都了解。”
启云袅袅婷婷走进来,把盆子搁在架上,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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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晴朗的天空发呆,昨晚虽然喝醉了酒,可是还有着模模糊糊的记忆。滂沱大雨中的迷蒙狂乱,苦涩担毫不迟疑的承受……
情以何堪?情以何堪?其实早知回不到当初,谁人可以释怀迎接新的春天?
“乔姐姐,我这次又带了些花篮来,你看看合不合心意?”雪池抱着七八个玲珑精巧的花篮子走进来。
我瞄一眼他。脱掉少年的稚气,逐渐冷峻起来的轮廓,沉淀着常年与各色人等打交道的老练气质,精明,锐利,这是现在的雪池。
阳光暖暖的,他身后是一片长势良好的瓜苗,他的笑容是轻轻但饱含成熟的。忽然心里就是一动,一阵满足平和的感觉油然而生,生活这样子也不错。
他把花篮放到我旁边的石桌上。花篮看得出来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个个别致不同——实际上,雪池知道我爱好插花,时不时搜罗很多漂亮的大的小的花篮给我,款式几乎没有重复的。现在院子里的花廊上全吊着各式各样的花篮。可是真的是搜罗吗?
“雪池,把你的手给我看看。”我看着眼前淡笑的男子笑容僵在唇边。
知道瞒不住了,乖乖把手伸出来。早年因过多超重的劳动变粗大的指节,茧子一直褪不下来,上面布满纵横交错的 了血痕,却是新的——被竹篾划伤的。
我伸出手去捉住他的,看了看,“坐下来。”雪池默不作声坐到我旁边的凳子上。
我拿出问启云要的药膏,抠一点出来给他抹上。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好好照顾自己吧,这样子怎么上朝?”
对面那个人平平淡淡“哦”了一声,“没事的。有时候看到乔姐姐心里有郁结,就想着做些东西转移你的注意力,让你开心点。”口气淡然。
我保持着低头的姿势,背过身去,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他。秋风微微吹过,早晨□□点还有些许凉意,让人轻颤起来。如此情意,叫人情以何堪?我再次问自己。
身后那个人静静的,不说话,貌似一点不知道他的话是如何滔天波澜。
我深深吸一口气,平静了心绪,方又转过去。他沉静如水的眼眸看着我,征询,“乔姐姐?”
我微微一笑,道:“今天早上你好像不是这么喊我的。”
他怔呆了,愣怔怔看着我,一副不能置信的样子。我垂下眼帘,慢慢靠过去,他的怀抱是干净清爽的味道。
“乔儿?”犹犹豫豫地在耳边喊一声,犹在梦中。蓦地手臂收紧,将我紧紧搂住。
我闭上眼睛,将最后一滴眼泪逼回去。再见了,洛宇……
……
很久以后我在想,当时我是不是一时冲动?只是想找一个避难所?
应该不是吧。他一直一直坚持着,不放弃。辛勤的园丁,不懈地播洒种子,细心浇水施肥照料,即使再贫瘠的土地荒原,也总会有一颗种子生根发芽,慢慢抽叶。我颓寂茫然的时候,他一点一点渗入,想要为驱散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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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快入冬的时节是花场的繁季。为了驱除那萧瑟苍茫的应季景,稍微有些头脸的人家都要订些色彩鲜艳的花草植物装点门户,看起来富贵堂皇和生机盎然一点,免得那死气沉沉败了风水气场。
忙忙碌碌将近半个月,我在精神紧张休息不好外加天气渐凉的情况下终于染了风寒,被启云强制按在床上躺了几天,天天灌药,幸好我不怕苦涩涩的中药。
好不容易十天一次的旬假,雪池还要早早起来到各大商号总部把账本拿回来,赶到京郊庄园已经快午时了。
那天,我披着一件淡红色外衣,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顺手摆弄一些花儿。我在装饰一个长颈的花篮,一团灿黄的秋菊,可以配一圈淡蓝色的蓝芪花。我看看花廊顶架的蓝芪花,踮起脚还是怎么也够不着。
正在这时雪池拎着一堆账目走进院子,看到我的动作,连忙放下账本跑过来,“我来帮你!”
“要哪朵?”
“那朵!左边那个,啊,旁边那些也弄下来吧,要留长一点儿的茎。”
比我高一个头的雪池轻而易举把花摘下来,递给我,笑眼深深。
我笑了笑,低下头继续摆弄花篮。单独和他在一起还是有点放不开,感觉有点尴尬别扭。我该庆幸,他不会逼我。
“我炖了些雪梨川贝糖水,在厨房里,你去盛些来吃。秋天干燥,吃了润肺。”
雪池到厨房端了一个碗出来,尝一口便开心地笑起来,“好好吃,是乔儿专门给我炖的吗?”
我把弄好的花篮抱在膝上,花的清香扑鼻,我笑了一下,随意拨弄着花瓣,“是呀,你太辛苦了,容易上火。昨晚又熬夜了吧?”他的眼底有些黑影,但还是神采奕奕的,这段时间他像吃了兴奋剂一样,拼命工作仿佛不知累。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正是因为知道为什么,我为自己扭扭捏捏的样子感到愧疚。
他歉然笑道,“现在把账本理清楚一点,年关的时候就能不那么忙乱。所以赶了一点。”
我把花篮摆上石桌,把乱糟糟的心绪赶走,笑道:“怎么样?又一个伟大作品诞生了,漂亮吧?”
雪池乖乖地点头,“漂亮,漂亮极了。”
“天才总是寂寞的。”我侃了一句,相视而笑。他握住我的手。我心里微拧了一下,随即释然,挨过去紧紧依偎着。他把我抱到怀中,静静地不说话。我全身放松下来,这个抱着我的男人,早已褪下青涩的外衣,有着宽厚的胸膛和稳重的气质,我还有什么别扭的呢?年龄……就随它去吧。只是一个温暖的拥抱,发丝纠缠,缭绕着花草质朴清香,热度从背后传过来,我轻轻依偎着。没有再进一步。
吃过午饭小憩后,我和雪池商量着到花田里走走看看,刚出了院子,忽听远处传来马蹄声,小路尽头尘土飞扬。
谁知还没驰近,那匹马忽然发出一声惨嘶,叫人还来不及反应,它口吐白沫,轰然倒地,巨大的马体倒在地上四肢抽搐,竟是力竭而亡。
马上的人自然跌倒在地,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往我们这边方向看过来。
雪池一把拉我到身后,全身戒备起来。
那个人像是也筋疲力尽,憋了一口气施展轻功飞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呆掉的我的面前。只见来人衣衫倒是体面,但发丝散乱,眼睛里布满血丝,嘴皮干裂,情绪很激动。
“少夫人!”那个人嘶哑着嗓子喊一声。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一下子明了眼前是谁,可是那副模样让人心惊。雪池比我先叫出来,“水琪大哥!发生什么事了?”我的心一下子紧了,难道他出事了?
水琪咚咚咚给我磕了三个头,方才抬头,“少夫人,水琪知道您恼少爷对不起你……”
话未说完,大路那头又响起纷乱的马蹄声,约摸十来人骑在马上气势汹汹往这边来,看服饰都是楚泽王府水部侍卫。
水琪看了一眼身后,费劲地吞咽口水,“追来了……少夫人,少爷他快不成了……月落她……她还活着,少爷没有、没有对不起你……”
“少爷他快不成了……”听到这一句后,犹如晴天霹雳,我已经无法动弹,连呼吸都停滞了。我扑上去,抓住他的衣襟,“什、什么叫不成了?不是一直好好的吗?夏神医呢?段先生呢?”
水琪惨然咧嘴,“少爷不准我们透露消息,我私自出府……少夫人……少爷他、他……他一直只有你呀……”嘶喊出这么一句,水琪力竭气衰,眼白一翻昏倒在地。
眨眼间那群人已经骑马奔至,为首的是水清,形容亦至狼狈,似乎为追水琪几天不休不眠。
水清等人下马,给我屈膝请安,未语眼却先红,“属下水清奉世子之命捉拿府内孽徒水琪,还请公主勿信孽徒之言,我等立即拿他回府问罪。”言语间已经有人架走水琪。
水琪的话不清不楚,但头脑足够清醒的话,也理解得大概了。我只觉得被雷劈了一般,如鲠在喉。如果不是已经糟糕到不得了的地步,水琪怎会冒洛宇之大不韪,弄成这样田地。
洛宇他……要……?
我甚至不敢想到那个字。
心撕裂一般疼痛起来。潜意识一直以为他会一直好好在那里,我才放心大胆地离开,如今……他却要先一步……?怎么会这样子,他的寒毒虽然不能根治,但是不是有小紫,还有夏子杰和段离潇护着吗?眼前忽然浮现起他虚弱苍白的模样,想到他一个人在病榻上辗转煎熬……
还有,水琪说什么?月落还活着?他……没有对不起我?一时间,胸中似有一团火灼烧得难受,一会儿又像是一块冰将血液都冻僵了。
“乔儿,镇定点!”一只温暖的手握住我,雪池忧心忡忡地望着我。
我深呼吸一下才开口,脑袋虽然极度混乱,但是意识是那么地清晰,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出口的冷静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要立即赶去杭舟。”
不料未迈出一步,水清等十来人悉数跪下,挡住去路,“属下恭请安晴公主留步,世子有言,孽徒无妄,无论公主听到什么皆不必当真,世子亦不愿接见公主。还请公主安心留京修养。”
心里一阵阵冰冷,我冷冷看着他们,“我只问你一句话,世子现在身体状况怎么样?”
水清本来眼睛早红红的了,听我这么一问,微微低下头去,面色坚定,没有答话。
我瞄一眼水清他们随意赶到一边的马匹,心念一动,身体已经自发纵身而起,几个起落,扣,蹬,跃,坐,抓起马鞭一挥而下,两腿一夹,下一刻马匹长嘶一声放蹄狂奔。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没有精力去想自己怎么会轻功,反正身体比脑袋先行动。满心的念头只集中在一点。
洛宇,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洛宇,我很快就回到了,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说过……没有勇气独活在这里陌生的世界里……
身后远远传来惊呼,然后有人追来的声音。我已然顾不上那么多,心痛极,脑袋热度上升不断膨胀,好像下一刻就要胀痛死掉……只不断告诫自己,不哭,不要哭。风刮到脸上,不痛,哪里够得上心痛呢?
我冷静地不断赶马,紧紧盯着路的前方,身体虽然燥热不安,脑子却凉意渗透。
我只害怕赶不上。老天,请你,求你,一定不能夺走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