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俩猜猜,在吉布森实验大楼里我看到了啥?”我一脸严肃地说。
我们三个人躲在常去的那家咖啡厅的角落里,每个人面前摆着一杯橙汁。
又高又宽厚的椅背可以遮住我们的身影,神秘兮兮的三个人像是在密谋考试前怎么集团作弊。
大萌温柔地看着我说:“什么事儿能把你搞得这么紧张的呢?”
乔安娜则不以为然地说道:“我猜测是你观察到了实验室中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实验,肯定认为非常危险,所以感到惊讶和不安吧。”
“乔小姐果然聪明,我还真就是发现了点儿秘密。
我在实验室看到了我们的克隆体,就在那些罐子里泡着呢,还没启动。”我摊开双手,严肃地说。
“什么?!”张萌和乔安娜齐声惊呼。
张萌紧张地问:“你确定是我们的克隆体吗?这太可怕了!”
乔安娜则皱着眉头,认真地分析道:“他们掌握基因复制技术这点,并没有什么超出预期的。
恐怖的是为什么是我们。
换句话说,他们已经盯上我们了,实验背后的目的和意义比实验本身更重要。这一次恐怕真的到掀桌子的时候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除了我们三个人之外,还有王巨君和霍鹰。”我又补充了一句。
“有没有孙天玺?”乔安娜问道。
“没有……我可以确定。我前后转了好几圈。
有很多电视里见过的名人,甚至有咱们学校的校长。
咱们周边的人,只有咱们五个。
我确定没有孙天玺。”
“为什么没有孙天玺呢?
这点真奇怪。一起去参观的时候,明明有他的。实习通知里也有他。
为什么吉布森集团主动把孙天玺和咱们五个分割开?”乔安娜疑惑地说。
我不大明白乔小姐关注的点,我不觉得没有孙天玺有什么奇怪的。可能是没来得及做呢吧。
除了克隆人的情况,我把打探到的关于那个古怪的巨大的螃蟹路由器的情况,以及林海棠对陈岱岩的猜测,也告诉给她俩。
我们讨论了一会儿可能发生的情况,实在没法得出什么定论。
最后还是大萌建议说:“我们还是去找摩登伽老师吧,或许她能给我们一些线索和建议。”
“对,求助于业内人士总是明智之举。”乔安娜点头同意,然后她又补充道,“当然,我们在寻求帮助的同时也要保持警惕,防止信息泄露。
这件事不要让我们之外的人知道,特别是孙天玺。”
为什么这么关注孙天玺呢?
我跟不上乔天才的思路,但我不会把这件事和王巨君、霍鹰以及孙天玺说的,因为他们三个人会觉得我脑子被撞过,神智出问题了。
在前往摩登伽老师的办公室的路上,少有的紧张气氛让我们都沉默不语。
我偷偷看了看大萌和乔安娜,她们的表情显得格外严肃。
摩登伽老师对于出现克隆体的情况也表现出少有的严肃态度,不见了往日的淡定自若和嬉笑。
“未经本体同意就制造克隆体,甚至偷偷用克隆体取代本体,在阿修罗族是重罪,甚至可以是死罪。
阿修罗族绝对不允许违反个人意志的控制行为,因为,虚假的誓言会导致整个血统体系的崩溃,嵌入虚假的个体属于对整个族群的破坏。
这个马克·吉布森胆子有点太大了,
覆障王陛下恐怕不知道他的这个行为,如果知道的话,即使是覆障王陛下再偏爱他,也绝不可能容忍和袒护。
更何况如果没有本体同意,克隆体无法嵌入神识。”
摩登伽在黑板上画了个简笔画,作为示意图。
“如果克隆体能够获得神识,我们还会蠢到为了捡一点贤者之石,就任由宇宙伟大精神去摧毁一个又一个文明世界吗?
以我们的技术和工业能力,完全可以克隆一千万、一亿个克隆体,去喂养宇宙伟大精神!
可是,这根本没有用,几百万年前我们就实验过,并且得出证明结论,克隆体无法取代本体;
如果本体在这个宇宙中还存在,并且本体不情愿,那么克隆体完全没有实现仆从誓言的可能,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
“那被制造出来的小灰人呢?”我问道。
“小灰人的确从肉体上是生物机器,但这里的生物机器指的是它们的肉体属性。
它们并不是没有独立人格和意志的所谓的‘机器’,他们的本体在其他地方,并不在那个橡胶状的肉体里——简单来说,是一种‘遥控’。
每个嵌入血统体系中的阿修罗个体都是有独立意志的,即使是你看到的那只用于入侵伊洛因网络的晶壳蟹,它也有自己的意志和人格属性,只不过没有私有的‘想法’罢了——
它的一切‘想法’都立足于族群和血统。个性与念头,完全是两码事”
摩登伽老师仔细解释道:“人类对于自身的认知不但是落后的,而且是随着工业化发展不断倒退的。你们今天对于‘何为人’的理解,比2500年前落后了太多!”
摩登伽老师指着我,一边在黑板上画图,一边解释道:“安家宜,你能够做到创造出一个第6维度的躯体,以这个躯体为载体自由行动。
这是一种优异的能力,我也做不到。但百牙也能做到,所以你这也并不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用这件事举例,就可以充分解释‘何为人’这个概念背后的原理。
我问你,你在以第6维度躯体移动的时候,你是怎么确定,这个安家宜依然还是那个‘安家宜’的?
你在施展御梦术中,你的躯体和现实的躯体一样么?”
我摇了摇头,解释说:“有很多地方可以发现不同。
比如,我的身体变得很柔软,可以伸的很长;还有时候可以穿过无生命的实体,特别是在墙和地板中潜游;还有就是有时候会出现360度的视觉……”
“那么,既然你的第6维度肉体并不是你当下这个肉体,你是怎么定义‘何为你’的呢?”
我答不上来,我只是觉得,我是我这件事,似乎是理所应当的。
但老师既然说到这里了,我只好回答说:“我假设当下的我的身体并不是‘我’本身
——即‘我的身体≠我’,我的身体只不过是我意志驱动的一个载具,就好比是我的意志驾驶的一辆车;
当我从这个身体中出去,就好像驾驶员下了车;
当我以神游或御梦的状态运动,就好比上了另一辆车。
如果说现在说话的我,发出声音所用的,是一台用蛋白质和矿物质构成的‘生物机甲’的话,我神游或御梦的时候所驾驭的,应该是一台用电磁波或者类似的什么能量波构成的‘电磁机甲’吧。”
“你回答得非常好!你的身体并不等于你,你的肉体只不过是你的所有物,而不是你。
其实,你的所谓的‘想法’,也并不是你。”摩登伽老师说。
“您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我的想法都不是我,我的想法是什么?”乔安娜聪明的脑袋已经跟不上摩登伽老师的思路了。
“娜娜宝贝,用你聪明的脑袋想一想,你的想法起源于哪里?”摩登伽老师耐心地解释道,“咱们现在做一个游戏,回溯一下‘一个念头’的起源。
比如,娜娜宝贝,你今天来到我的办公室——这是一句话,对不对?”
我们都点了点头。
“好,让我们开始解构这句话,首先,什么是‘办公室’?
办公室是一个概念,这个概念是20世纪这个世界的人发明出来的,用来描述一个给人做事情的房间。
在我们阿修罗族社会中,并没有‘办公室’这三个字,在仙女星人的社会中也没有,在1000年你们这个世界中也没有,1000年后也许也不会再有这三个字构成的概念。”
“您的意思是,我们今天所有的想法,所基于的一切概念和定义,都是有历史、社会和文化背景的?”
乔安娜已经能跟上摩登伽老师的思路了,我还做不到,我还一头雾水。
“不仅仅是想法。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封印了你们人类的最强大魔咒,就是语言。语言这个东西,是最大的枷锁。
在阿修罗族的世界中,是没有语言的,我们不需要通过说话和听话来解释行动的目的和要求,一切都刻在血统深处,你的出生就决定了你的一生的目的和方向;
仙女星人也没有语言,他们不需要用语言来沟通,他们使用的伊洛因网络可以用比语言快亿万倍的速度复制和传播数据;
哺乳动物没有语言,鱼和鸟也没有语言,连昆虫都没有语言。
语言不但是不必要的,反而是最大的障碍和诅咒。”摩登伽的话给了我们巨大的震撼,但我们都没有能够特别深入的理解她的话。
她继续讲解道:“为什么说语言是最大的诅咒呢?
因为,语言的产生把你的‘何为人’的属性割裂开,拘束在一个固定的茧中,无法逃脱。
你今天使用的语言,决定了你脑子里怎么想问题,怎么判断什么是红色,什么东西好吃,为什么要出门……
这些进而形成所谓的主意、概念、想法;从宏观视角,最终形成了一种社会趋势,从微观视角,最终掩盖了你存在的本质。
为什么我这么说呢?你们动脑子想一想,你脑子中生出的任何一点点想法,都是基于语言的。
比如办公室,这个词是有严重局限性的,局限于20世纪当下,这种语言的这个概念。
你使用其他的语言时候,它就不叫办公室,它也许叫office,也许叫事务室……
每个人的每个念头都被束缚在名为语言的这个小小的茧中。
你掌握某一门语言越熟练,你的茧就越厚。
那么,从另一个角度讲,如果没有这个茧,你又怎么定义‘何为人’呢?
你,安家宜,我该怎么定义你呢?
你是一个20岁的大学男生,中等身材,中等智商,有一个美丽的女朋友和几个可靠的朋友……
那么,以神游和御梦状态的你,没有了大学生的身份,没有了中等身材和中等智商,你的女朋友和朋友们也看不到你,摸不到你,那个时候,你还是你么?“
摩登伽老师的话,我答不上来。
她接着说:“人之所以为人,有一个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就是他之前做过的事情。
每个人,不管性格多么接近,命运多么类似,做的事情绝对不可能完全相同。
所以,如果用数学的视角思考如果定义和区分每一个人的话,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用‘他做过的所有的事情’来定义他。”
我们点了点头,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她继续解释道:“既然这点你们能够理解,那么,你们应该能明白,一个人之所以做出过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一定是做事之前他会去做选择,即选择决定命运。
一个人会依据什么标准做出选择,这由他的认知能力决定。
他的认知能力来源于他先天的基因和后天的学识。
先天基因的部分,可以解读为他肉体的欲望,不管是吃饭,睡觉还是恋爱;
后天学识的部分,可以解读为他获得的正向刺激,比如成就感,获得感;
但不管是先天基因还是后天学识,都可以归结于他的贪爱。
他会贪爱这些感受,这些感受——不论是吃饭的满足,爱情的甜蜜还是考试第一的胜利感,都是他想反复得到的。”
摩登伽老师顿了一顿,看着我们茫然的表情,接着说:“一个人为什么会贪爱这些感受呢?根本原因是他能获得这些感受。
如果他无法获得感受,那么自然根本不可能升起这种贪爱,也不会因为这种贪爱去折腾。
举个例子,你们这些人类知道皮皮虾的感受么?
绝大多数的人类只有3种视锥细胞,所以只能接受到3种不同波长的电磁波,只能看到3种原色,而皮皮虾有16种不同的视锥细胞,它可以看到16种原色;
世界在它的眼里,比在人类的眼里绚丽亿万倍!
你们知道么,宇宙中有一种生物,拥有全宇宙最强大的视觉,它可以‘看到’重力波,可以‘看到’磁场,甚至可以‘看到’微波背景辐射。
你知道它的生活状态是怎样么?你能理解它所贪爱的么?你设想一下它能不能理解你所贪爱的?”
“吾有大患,为吾有身。”乔安娜感叹到。
“老子的这句话,是你们人类这个种族最深刻的反思之一。”摩登伽老师继续说:“回到我们一开始的主题:如何定义一个人。
区分一个人是这个人的根本方法,是看他做过什么。
克隆一个人的肉体,无法克隆这个人在一生中做过的一切,所以克隆的这个肉体完全无法取代这个人。
你们人类的学者特别喜欢用一个被称为‘热力学定律’的思维定势来思考问题。
用你们能够理解的话解释,一个人在他一生中做过的所有事情,根本上都是造成了熵的变化——根本上就是创造出新的信息
——而这种熵的变化一旦发生,在单体宇宙中是不可能被抹除的,必然会在宇宙膜表面刻下印记。
说白话就是,只要是你做过的事情,从物理学的视角看,在宇宙中都会刻下印记。”
“不仅仅是做过的事情,恐怕连想法都是,因为使用大脑带来的电子运动变化本质上也是熵的变化……”乔安娜低声的插话说。
“娜娜宝宝,你太棒了。你说得对,连想法也是。
换句话说,只要你升起了一个想法,一个念头,做了一件事,这个宇宙就会记住,在宇宙里刻下永恒的印记,这刻痕永远都无法抹除。”摩登伽老师坚定的说。
“阿卡西记录……”这回大萌也有共鸣了,她读过无数怪力乱神的说,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确实知道很多。
“不管你们人类怎么称呼这一点,总之道理就是这样。
宇宙就好像是一片平坦无痕的雪地,一旦你走过去,必然会留下足迹,这足迹怎么都擦不掉,越试图擦掉这足迹,留下的痕迹就会越大。
而决定了你之所以是你的,就是这条足迹。
至于你是穿着鞋走过,开着车走过,还是划着雪橇走过,并不重要;不论是以蛋白质机甲走过,还是以电磁波机甲走过,都会让这条足迹指向的同一个你。”
摩登伽老师说到这里,连我都理解了。虽然我没办法用更简明的话语总结,但我至少理解了她的意思。
“所以,你们这些孩子呀,每个人时刻都要珍重自己的哪怕每一点一滴的念头……”摩登伽老师充满深意地嘱咐我们。
“因为哪怕是最小的念头,都会在宇宙这个雪地上留下印记,而这些印记最终构成了一个我。
我之所以是我,正是由这一串无限延伸的印记构成的。“
摩登伽老师点了点头,我们每个人都理解了她的教诲。
回到一开始的话题,我能够理解为什么阿修罗族认为用克隆人取代本体是重罪了,因为这个行为试图抹除和掩盖这个“雪地上的印记”,而事实上这件事又是徒劳的,只会破坏社会的稳定——因为阿修罗族的宣誓和血统附庸的过程,必须要求“雪地上的印记”能够并入“更高级的印记”的轨道,形成命运共同体。
而虚假的印记或者不真诚的印记都无法实现这种命运共同体,这种欺骗是对整个社会架构的破坏,而不仅仅是诈骗了一些利益而已。
“所以,恐怕这件事马克·吉布森是瞒着覆障王陛下做的,他耍了个小聪明。这就足以成为我们手中的一个把柄了。”摩登伽老师严肃的说,“恰当的时候,我们也得开始动手搞点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