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酌走后,夏侯嘉即刻屏退左右,同时示意心腹侍监官,悄悄地跟了上去。
满殿清风起,抚过双眸起涟漪,姊妹两相望,空留心间计。一个想知道,肯为天命正主殚精竭虑的臣子有多少,一个想知道,她的王对皇位执着几分。
夏侯嘉瞟见夏侯芊嘴角漾起的笑意,暗暗攥了手,故作不明所以道,“莫非,你已猜出这其间的内幕了?”
刺客来得太巧,却没有杀掉本是能轻易杀掉的人,反而救下了已是难逃一劫的主,所谓内幕,已是昭然若揭。是她最后的决定,彻底断送了这个女人为她苦心设计的一切。她知道那笑容里藏了多少失望,却不能在此时捅破天窗,让她最不愿伤害的人,彻底绝望。
夏侯芊少有的温和,绽放在夏侯嘉熟悉的双眸中,“芊芊只想知道,陛下是否希望酌将军与刺客一案有关。”
若是她的王仍旧心存不忍,她可以选择更为温和一些的手段,比如,一点点剥去那些人对承王的保护,让他知难而退,只要她的王对帝位眷恋依旧。
夏侯嘉眼睛瞟向别处,黯然一笑,“若是无关,自然是好。若是有关,即便是三朝元老,也留不得了。”
夏侯芊闻言一怔,这个不是答案的答案,虽出她的意料,却是她想要的。因为一个刺客,远不足以让她的王对夏侯酌狠下杀手,除非她把此事和瀚皇契约联系在了一起。这就意味着,她的王对瀚皇契约的在意,已经到了但凡发生会危及其帝位的事,她便会自乱阵脚的地步。
夏侯芊开始相信,夏侯嘉借刺客调走精骑队,并非是对承王心存不忍,而是害怕。夏侯酌若是知道了她伪王的身份,天命正主继续留在天尧城,一旦有人对其出手,遵王皇权便会提早画上句号。她派人跟踪夏侯酌,是想知道天尧皇城中,还有多少可能知道真相的人。
夏侯芊眼底笑意渐浓,语气愈发温纯,“陛下放心,刺客和瀚皇契约没有关系。”
夏侯芊当日奉遵王急诏入宫,一见瀚皇契约,便推测出了有可能是幕后主使的两个人,一位是知晓天命正主真相的北尧先皇夏侯郁,一位是北尧宿敌西贡王。
夏侯郁退位时,她们尚且年少,对这位先皇的心思,只是一知半解。她们知道他势必要扶植正主上位,也最有可能动用会泄露夏侯嘉身份的瀚皇契约,却猜不出,他为什么要用他一手建起的精骑队来赌,甚至不惜陷北尧于内忧外患之中。
于是,她们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西贡王。
精骑队是西贡同上瑀、夏宸两国之间的唯一联系,在北尧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为西贡王假借北尧皇印发起瀚皇契约,提供了充分的理由。
夏侯嘉不签印,西贡可再次伙同上瑀、夏宸联手入侵;夏侯嘉签印,西贡亦可在精骑覆灭后,设法让北尧臣民得知瀚皇契约的存在,借他们的手扳倒夏侯嘉。如此,皇位更迭,契约失效,北尧也将陷入空前的混乱之中,西贡可趁势大举入侵,夺下黎关。
西贡王事先没有按下签印,是料到夏侯嘉会陷入两难之地,特意留下了谈判的余地。毕竟,上瑀、夏宸只要精骑队,不会在乎瀚皇契约出自谁手。
她们知道,无论是先皇夏侯郁,还是西贡王,要盗用皇印,皇宫里必有他们的内线,羁旅司主簿李杭,便是其中之一。只可惜,他咬紧了牙关,始终不肯供出主使之人。
所以,夏侯芊把连晋摆进了棋盘中,一局弄假成真的反间计,就此拉开帷幕。
她要借连晋的手,把瀚皇契约送给西贡王。若真是西贡王所为,连晋会把本部大军被屠的仇恨,全盘算在西贡王的身上,也一定会设法阻止契约成行。反之,瀚皇契约会让西贡王意识到,上瑀和夏宸已经和北尧达成了共识,短时间内绝不会再和他联手。
同时,她要借着坐实连晋的主犯之罪,问责修鱼寿,瀚皇契约的幕后主使若是先皇夏侯郁,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夏侯嘉摇了摇头,眼中担忧一览无余,“刺客分明是冲着南衍国君来的,她是孤唯一可以求助的对象。杀了她,孤就只能向瀚皇契约低头,又怎会没有关系?”
“嘉嘉。”
夏侯芊看到她微微发抖的手,不由心底一痛,忙一把握住,柔声安抚道,“你好好想想,夏侯酌当初为何会助你上位?精骑队是他的命,迎王动了,结果如何?难道换成奉王,他就会心甘情愿地拿自个儿的命去赌么?”
夏侯嘉一听,愈发慌乱了,“也许,我们都想错了,酌将军和刺客一事根本毫无牵扯!他们既能盗得皇印,对这皇宫已是了如指掌,根本没把禁卫军放在眼里!”
早在夏侯芊进门前,夏侯嘉已经从夏侯酌的反应中,猜到他和刺客一案有关,却并不知道瀚皇契约的真相。这足以说明,刺客只是受人指使做了一场戏,以解承王之围。但凭夏侯酌的愚直,他想不出如此胆大妄为的法子,也不敢想。所以她断定,策划这场戏的另有其人,夏侯酌充其量不过是个内应。
意图行刺南衍使君,罪同叛国通敌,当诛九族,无论主使者是何人,凡参与其中的,皆不能幸免。夏侯芊若是咬着这件事不松口,一旦抓住了他们的把柄,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后果将不堪设想。
“嘉嘉!”
此时的夏侯芊,一心紧张着夏侯嘉的种种失常,压根没留意到,夏侯嘉已经在替夏侯酌开脱罪责了。
“就算夏侯酌和刺客一事无关,那幕后主使也不会是知道你伪王身份的奉王,否则,刺客对准的人只会是你。他既要逼你退位,扶植新君,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得罪南衍!”
夏侯嘉心里不由凄凉成了一片,她借着和南荣念淳商定铁雁队出关暗助的日期,验证了瀚皇契约中定下的执行年限,正是来年二月二,龙抬头之时。西贡王不会为北尧预留近一年的时间休养生息,只有奉王,才会替北尧考虑得如此周全。
她的先皇,既已动用了瀚皇契约,自然不会在此时派出刺客横生事端。可是,她不能让夏侯芊知道真相,因为她不敢想象,夏侯芊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那西贡王呢?杀了南衍国君,于他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对,一定是他!”
夏侯嘉的眼神左右飘忽,夏侯芊看着看着,不免有些奇怪,一个小小的西贡,她至于如此紧张么?
“瀚皇契约被截,南衍国君随后出使,西贡王自然会猜到一二,派出刺客欲行破坏,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他杀南荣念淳,倒不如直接杀了你。”
夏侯嘉心里微微一动,如夏侯芊这般聪明绝顶之人,竟也有疏漏的时候。
她装作不解的样子,反口质问,“他若是瀚皇契约的策划者,自然不知我是伪王。既然如此,他又怎会知道刺客能夺我性命?”
夏侯芊猛然一窒,她确是忘了天命正主有魔婴护佑,可以死而复生。如此一来,刺客倒真有可能和西贡王有关,而夏侯酌是绝不可能和西贡同流合污的,禁卫军一时疏忽放走了刺客,也不是没有可能。
“等等。”
夏侯芊想着想着,嘴角忽而一动,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欣喜之色,“刺客的目标若确是南荣念淳,就意味着魔婴救主的能力,不能超越一国之境!”
夏侯芊中计了,夏侯嘉只觉得,心口又多了一道伤。
天命正主的这个秘密,是南荣念淳遇刺脱险后,无意中对夏侯嘉说起的。她让夏侯芊猜出这个秘密后,只要证实夏侯酌和刺客一案无关,夏侯芊的心思自然会转向西贡,九觞城的秘密也就多了一份安全。
夏侯嘉默然垂了眼,似是认命般,道,“万不得已时,你可拿承王一试。”
夏侯芊微微怔了怔,眼中桃花愈发明媚起来。她的王亲口告诉了她,如若将来有一天,天命正主势要夺位,她便可以对他痛下杀手。
夏侯嘉缓缓抬起眼,紧紧地盯着夏侯芊一字一顿,“要记得,万不得已。”
夏侯芊心里不由轻叹,要说她的王在紧张西贡,倒不如说是紧张承王。瀚皇契约的幕后主使若是西贡王,天命正主的秘密便不攻自破,她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此时的夏侯芊,没有意识到,一国之境意味着什么。她看到了王的决心,却没有看到王对天命正主无形中的保护,更没有料到,她的王不会再让她一心要对付的人,踏出国境一步。
夏侯芊轻轻地笑了笑,“当务之急,是先查明刺客一案的真相。夏侯酌若是牵扯其中,那侍监官此番探察,必能发现蛛丝马迹。”
夏侯嘉顺势点了头,脸上的神色也渐渐舒缓下来。她的侍监官永远不会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一局,她终是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