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别了子桑贺,修鱼寿独身一人回到了承王府。进门时,他无意中望了眼远处,愕然发现院墙的拐角处有一个身影,躲躲闪闪,似是想进府,又心存畏惧。
修鱼寿狐疑地寻了过去,透过雨帘,一张熟悉的面庞赫然印入眼睑。
“兮儿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明兮儿持伞而立,单薄的衣衫已然湿透,不知守了多久。听得他的疑问,她抬眼笑了笑,身子忽而一软,径直倒向了他。
修鱼寿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抱住了她,也发觉了她的异样。
“姑娘定是着了凉,先随我进府吧。”
明兮儿虚弱地扯了扯嘴角,任由他将她打横抱起,进了承王府。
进门前,她暗暗抬眼盯住了门口的一名侍卫,眼中露出了阴冷的杀意。
大堂里甚是热闹,有人站着,有人坐着,也有人跪着,似是都在等着修鱼寿的归来。
修鱼寿狐疑地瞟了众人一眼,一边将明兮儿放在躺椅上,一边看向端坐一旁的修鱼非,“这都怎么了?”
修鱼非瞅着明兮儿病病殃殃的样子,放了茶盏,苦笑着站起身道,“事儿还都赶到一起了!”
跪在地上的两个人,一个是精骑队新进的骑兵,煦水郡胥王上官卿的大侄子上官仰,一个自称是夏侯芊曾经的心腹,因得罪了夏侯芊,要向承王府求助。
站在一旁的三个人,精骑队副将申章锦是一脸的为难,精骑队铁骑营一队领带上官霖是满面的愤怒,精骑队铁骑营五队领带北宫洵则是满腹无奈和困惑。
谁也没想到,胥王上官卿的大侄子上官仰会成为精骑队的第一位逃兵,还被北宫洵抓了个现形。他们更没有想到,上官仰的样貌竟和那位李杭的义子出奇得相像,让一旁跪着的自称夏侯芊心腹的人,差点吓破了胆。
修鱼非慢悠悠地瞟了眼那位夏侯芊的心腹,道,“还是先解决上官仰的问题吧。”
修鱼寿递给明兮儿一杯热茶,随口道,“还能怎么解决,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修鱼寿这看似草率的回答,直让申章锦等人瞠目结舌。虽说上官仰未过精骑队考核,算不上正式骑兵,不受精骑队军规约束,无须处以军法。但新兵营有新兵营的规矩,凡有逃兵须上报禁军都统夏侯酌,剥夺军籍并交纳双倍赋税,以示惩戒。
问题就出在剥夺军籍这一项,上官一族皆是武将且名声赫赫,因上官仰一人被黜军籍,不仅一族抬不起头来做人,亦是北尧武将之大辱。
修鱼非看着申章锦他们摇了摇头,在修鱼寿回来之前,这话他已经说过一次,可这三个实心眼就是不听。上官武将的传世牌匾是先皇钦赐的,上官家丢得起这个人,北尧可丢不起。就算是捅到了夏侯酌和夏侯嘉那儿,也至多治胥王上官卿一个管教不严的罪责,罚点银子了事。与其让他们白白添堵,还不如就在这里私了。
申章锦不由叹了口气,“胥王那个弟弟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这么回去了,就算胥王能放过他,他爹也饶不了他。”
一直闷着头的上官仰,忽而硬着脾气出了声,“老子根本就没打算回去!”
“你还长脾气了?!”
上官霖差点一脚踹上去,上官仰却是不闪不避道,“上官仰于上官,就如少师易于少师。什么武将世家,就是容不得我等文将,我还回去干什么!”
“文将?”
修鱼非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语气中故意带上了些不屑的意味,“既然敢拿自个儿跟少师易比,那你就说说,连晋是怎么逃出天宗府的?”
“修鱼非!”修鱼寿忙瞟了眼三位精骑队的将士,此案的隐情,实在不便让他们听到。
明兮儿猜到了修鱼非的用意,他是想给他的哥哥留下几个证人。
她软软地撑着椅背坐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三人一眼,道,“他们只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必要跟他们藏着掖着。”
“连晋不是逃出来的,圣上有意放他回西贡,也派了御察军沿路护送。圣上不仅要借连晋平息两国纷争,更要借此机会废了御察军。你们救回来的人,是御察军的一名副将。如果我没有猜错,和他一起的御察军都死了。”
大堂顿时静了下来,除了当时参与救助的百名精骑将领外,无人知道他们救回来的是什么人,而他的军职和任务,于他们至今都是一个迷。上官仰与他仅有一面之缘,竟能知道得如此详尽。
“你之前认识那御察军么?”
随着上官仰的摇头,修鱼非不由暗暗吸了一口凉气。他清楚的意识到,他遇到了除去少师易之外,又一个足以和他匹敌的人,而且是一个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在他眼前暴露出任何弱点的人。
“你是如何猜出他的身份的?”
上官仰诡异地笑了,“大人不是说了么,猜的,乱猜的,跟大人一样。”
修鱼非闻言一怔,下意识地看了眼明兮儿,就见她暗暗地向他摇了摇头。
修鱼非差不多猜到了明兮儿的意思,更加肯定了他之前的判断。这上官仰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即便是要放,也得放到一个让他们都放心的地方。而他最开始想的那个地方,是绝对不行的。
“哥,给胥王写封信让他带回家。你的话,胥王应该听得进去。”
上官仰一听,急了,“可是我......”
“就算你想效仿少师易云游四方,也得先让家里人放心才是。少师易一生不娶,了无牵挂,可你有家有室,儿女尚幼,需要父亲。”
修鱼非现在唯一希望的,便是这个心智过于熟稔的男人心中,还有一丝对世俗的牵挂。
让修鱼非欣慰的是,他看到了上官仰眼中流露出的悲伤和不舍,浓得连他身边的三名精骑队将领都能感觉到。
“王爷,上官仰不才,辱了精骑队和上官的威名,但求王爷对我两个弟弟多加照顾。我知道,他们可能是您见过的最糟糕的骑兵。可进精骑队,是他俩打小的心愿。我相信,只要您多给他们一点时间,他们一定可以成为最优秀的骑兵。他们,他们......”
上官仰忽而低了头,任由眼泪打落在地,哽咽的声音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修鱼非这才把心放进了肚子里,上官仰最牵挂的不是家室,而是他的两个亲弟弟。这两个弟弟虽不似上官霖般勇武,却和所有的上官武将一样,忠心不二。只要这两个弟弟能留在精骑队,上官仰即便和他们不同路,也不会轻易转向敌营。
见修鱼寿一副迟疑的样子,修鱼非索性拿过纸笔,寥寥几笔,落了款。
“你走吧。”
修鱼寿刚要阻拦,就被修鱼非一个眼神挡了回去,他把信直接按在了上官仰手里,“记得,有空一定要回家里看看。”
上官仰深深地看了修鱼非一眼,将信攥在了手中,旋即面向修鱼寿重重地叩下了头,“上官仰代两位弟弟谢王爷成全。”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上官仰很快站起身,消失在了王府大门外。
修鱼非扫了眼跪在地上的另一人,忽而心里一个咯噔,再次看向了明兮儿。就见她带着一脸意料之中的笑意,冲着修鱼非意味深长地点下了头。
修鱼非不由无奈地笑了,“可惜了......”
一个打进门开始便深藏不露的人,却在修鱼寿回来后,做了两件极为高明的事。他先是故意藏锋,引起修鱼非的疑心,打消修鱼非欲将其收为己用的念头,后急着露出软肋,借着为两个弟弟请命消除修鱼非的顾虑,以免被强制送回家,不得自由身。
只是,修鱼非想不明白,初进预备营时,一切尚未报备天尧,上官仰既然志不在此,又为何不在那个时候提出来,反而等到这个时候和他们绕圈子。
“我这三个堂兄弟里,本就只有他能留下来。现在好了,留了两个最不中用的!那上官童的脑子就是泥糊的,根本不晓得转圈,还有他三弟上官耘,胆子小的像针眼,半夜上茅厕还要老子跟着,老子简直......”
听得上官霖不住地抱怨,修鱼非微微怔了怔,继而大笑出声,“他们能有这样的兄长,真是三生有幸!”
修鱼非和明兮儿都忽视了一件事,就是离精骑队最后一次考核的期限,仅剩三日。上官仰选在此时做逃兵,还布了这么一个局,根本就是为了他的两个弟弟。什么文将不容于武将世家,或是他自身的处境,但在他的眼泪面前,却更似借口。
“你在说什么?”
听得修鱼寿愠怒的口吻,修鱼非收了笑,“上官仰的事儿解决了,他们也该散了。接下来的,他们听了会短命。”
修鱼非后来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了修鱼寿,也为他此生所犯的唯一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埋下了隐患。他没有想到,上官仰最终还是去了他最开始想的那个地方,观濮郡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