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关四城,重新挂上了天蟒旗。黑底白蟒,迎风飒飒,怒指苍穹。
黎关城下,一匹被匕首刺破肚腹的战马,奄奄一息地睡在草地上。这是连晋的战马,因被主人故意刺伤,永远地留在了异乡。
修鱼寿轻轻地抚着马鬓,从战马披甲中掏出了一个细小的竹筒。
“果然如此。”
修鱼寿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他没法儿当着将士们的面和连晋解释什么,连晋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所以才用了这么个法子,暗中传信。
竹筒被打开了,里面的字条上只写了一句话,瀚皇契约是真非假,望精骑之弟兄当心。
修鱼寿的世界顷刻间陷入了一片死寂,没有痛苦,没有喧嚣,没有阴谋诡计,干净得只剩下了这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所有的痛苦在同一时间被唤醒了,突然至四面八方涌了进来,把这片死寂冲了个七零八落。
“你骗我,你骗我!夏侯嘉!”
“将军!”
申章锦几乎是冲到修鱼寿面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转而向诸将下了令,“传令下去,今日之事,谁敢泄露半个字,军法处置!”
诸将旋即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纷纷领命。
“放开我,放开我!”
“将军!”
修鱼寿一把打掉了申章锦的手,紧紧地盯着他,声音直抖,“她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无论她想做什么,但凡是为了北尧,我都可以如她所愿!她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骗我!”
申章锦不经意间瞟到了修鱼寿的腿伤,只见着血如溪涌,连军靴都被浸透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申章锦,你告诉我!精骑队到底是什么?我在她眼里又是什么?!”
忽而一匹马横冲直撞地插了进来,修鱼寿和申章锦淬不及防,双双被带倒在地。马上的人一阵手忙脚乱后,也摔了下来,脆生生地砸在了两人中间。
待看清了那人模样后,申章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非大人!您凑热闹能不能挑个时候!”
修鱼非趴在地上,一边揉着屁股,一边龇牙咧嘴道,“我也不想凑这个热闹,可再不凑,你就该跟我哥一块跳水了。”
修鱼寿一边扶着腿伤,一边望向了修鱼非,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光亮随之渐渐消逝。
“哥!”
修鱼寿撑着最后一点理智,念出了两个字,“回府......”
阴谋,为什么有如此多形形色色的阴谋?
真相,真相到底是什么?
浑浑噩噩中,修鱼寿直感到自己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水潭中,被蜿蜒而至的长藤紧紧缠住了手脚,越是挣扎就缠得越紧,紧得他几乎要窒息。
渐渐地,似乎有一丝微弱的光亮照了进来,带着温热的触感,一点一点抹去了他全身的不适,也抹去了那些缠着他的长藤。
修鱼寿吃力地睁开了双眼,烛光跳跃着,渐渐驱散了他眼中的雾气,把一个清秀的身影送进了他的双眸。
“姐?”
夏侯梨双手猛地抖了一下,下一刻便紧紧抱住了他,“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吓死姐姐了!”
修鱼寿听着夏侯梨不住地哭泣,下意识地想起身安慰她,却发现浑身都动弹不得。他终于知道,昏迷时那种被长藤缠住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了,这姐姐竟然用绳子将他捆在了床上。
修鱼寿见不得夏侯梨这般伤心的模样,便在嘴上使了坏,“姐,你好像长胖了。”
夏侯梨的哭腔顿时走了调,抽噎了两下,便没了声。
修鱼寿本以为她没事儿了,熟料夏侯梨坐直了身子,攥了双拳就劈头盖脸地朝他招呼了过去。
修鱼寿被绳子绑着,躲是没法儿躲了,只得连声求饶,“姐,姐!你不胖,就是压得我喘不过来气儿!啊!”
夏侯梨的拳头失了控制,没轻没重,修鱼寿努力地想把身子蜷起来,却拉到了腿伤,疼得他直接喊了出来。
夏侯梨一下变了脸色,匆忙俯身下去查看他的伤势,“被绳子捆着还想躲,姐姐打你几下都不行么?哎,一定是我打太重了,很疼吧?都怪我,都怪我!那些叛军真该死,居然把你伤成这样!还有你这张嘴,刚醒就想着损姐姐,活该你疼!”
修鱼寿怔怔地看着夏侯梨,她的眼泪似乎自他昏迷的那一刻开始,便再也没停过,双眼都红得变了形。这会儿,她一边忙着给他上药,一边语无伦次不晓得到底在怪谁,似乎根本不知道那些眼泪又跑了出来,一颗一颗地打在了他的伤口上。
重新替修鱼寿包扎好伤口后,夏侯梨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忽而意识到他似乎半天都没有说话了。
“修鱼寿!”
她回过头时,正好和修鱼寿的目光撞到了一起,一颗刚要放下的心又瞬间悬了起来,“怎么了,是不是疼得不想说话?”
修鱼寿看着夏侯梨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姐,弟弟没事儿了。”
夏侯梨似是终于卸下了一身重负,带着满脸的泪水,渐渐笑出了声。
见她这般模样,修鱼寿忍不住道,“姐,你能不能答应弟弟一件事?”
夏侯梨抬手抚上了他的脑门,一边试着热度,一边随口应道,“什么事儿?”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儿都别哭,实在太丑了。”
夏侯梨抚在他脑门上的手顿时攥成了拳,刚要落下,又停住了,“还不是因为你!就不知道说点好听的!”
修鱼寿动了动四肢,可怜兮兮道,“姐,我手脚都被你捆麻了,哪儿还有心情说好听的?”
夏侯梨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的脑门,跟着松开了他,“你一直在做噩梦,动来动去的,姐姐知道绑着难受......”
眼见夏侯梨说着说着又要掉眼泪了,修鱼寿忙接过了话头,“姐,你笑一个,弟弟就不难受了。”
夏侯梨听得这话,不由轻笑道,“松都松了,还难受什么?”
“我喜欢看你笑。”
不变的语气里,带了认真,在夏侯梨听来,却似男人对心悦之人才有的温存。她忙低了头,眼睛上的红肿之色似乎蔓延到了脸上,无限娇羞惹人怜。
“那,你喜欢姐姐么?”
修鱼寿一边慢慢地活动着四肢,一边毫不犹豫道,“我就你一个姐姐,不喜欢你喜欢谁?”
夏侯梨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道,“如果,我不再做你的姐姐,你还会喜欢我么?”
修鱼寿脸上一僵,急道,“姐,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夏侯梨又急又臊,“姐姐是说如果!”
“你怎么能如这个果呢?根本就没有这个果!”
“算了!”
夏侯梨砰地站了起来,在修鱼寿满是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又气又羞地跑了出去。
这时,修鱼寿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的腿伤并不严重,因失血过多造成的昏迷应该不会很久。这个时间,战报尚且送不到天尧,更别说南祈了。也就是说,夏侯梨千里迢迢赶来承王府,不是因为得知他受了伤,而是另有他事,一早就候在这里了。
“莫非,她早就知道黎关驻军会叛乱?”
“她怎么可能知道?”
修鱼非踩着修鱼寿的疑问走了进来,顺手关了房门,道,“你不会真看不出来,她是来干什么的吧?”
修鱼寿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能看出来?”
修鱼非翻了翻白眼,“一个她,一个明兮儿,那是明白得连瞎子都能看出来!我就不明白了,你两只眼睛长脸上,都用来看男人了啊?”
修鱼寿随手拿了个东西砸了过去,“你说话不绕圈能死么?!一个是我姐,一个是我救命恩人,你是怎么把她们俩扯到一块儿去的?”
修鱼非彻底没辙了,姑娘家的心思,她们自个儿没说破,他也不好当这个多事人。
“得,不说她们,说叛军。”
修鱼寿眼色顿时黯了下去,“能不说么?”
修鱼非愣了半响,继而有些明白了,“你知道是谁做的?”
于修鱼非来说,连晋战败,是意料之中的结局,黎关驻军的叛乱,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黎关驻军人数众多,却战力低下,且大多贪生怕死,从军只为一家温饱,胸无大志。以修鱼非对他们的了解,夏侯芊挑拨少数人行刺修鱼寿还是有可能的,可挑反全军跟精骑队和禁卫军窝里斗,非但不可能实现,也不符合她的城府。夏侯嘉就更不可能了,与其借用他们,倒不如从一开始就给左司黯下密旨,多派些禁军暗中协助。
修鱼非想着想着,忽而浑身一个激灵,左司黯!
“哥,不会是他吧......”
修鱼非没敢念出他的名字,却从修鱼寿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可是他没理由......”
“他有。夏侯酌的死,可能我也有份。还有连晋,他欠了连晋五万条人命。”
修鱼寿暗暗攥紧了双手,虽然这些理由有些牵强,可除了左司黯,他再想不出第二个有可能挑反黎关二十余万驻军的人。
修鱼非摇了摇头,很快指出了牵强之处,“此役,他是你的前军大将,想杀你很容易,想趁乱放走连晋也很容易,根本用不着挑反黎关驻军,这样做的风险实在太大,也很愚蠢。”
“可是......”
可是,左司黯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
其一,叛军包围黎关城时,左司黯部在黎关城后驻防,是距离黎关城门最远的一支军队,却能在其他各部做出反应前,第一时间赶到城门。
其二,左司黯在城门下受了伤,拔箭时的那种反应与其说是怕疼,倒不如说是心虚。如果替他拔箭的申章锦多留个心眼,就会发现那支箭是他自己插进去的,和从高处射下的利箭所造成的伤口大有不同。
其三,修鱼寿追问奸细一事时,并没有指明怀疑对象是谁,左司黯却当下认定他说的是当今皇上,更是拿出了现已不存在的人证进行佐证,就像是在刻意把修鱼寿的疑心引向夏侯嘉一样。
听着修鱼寿的分析,修鱼非不禁紧紧皱了眉头,“不对,他这么做一定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修鱼非若有所思道,“左司黯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这是沙场,又不是朝堂,他怎么会把你当傻子呢?”
修鱼寿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意思是说,他是故意的?那也太大胆了,二十多万条人命全推给了圣上,他就不怕我参他么?”
“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你会直接上本参奏么?”
修鱼非说着猛地拍了下脑门,恍然大悟道,“我怎么变得跟你一样笨了!待你腿伤好些了,自个儿去找他,他一定会告诉你。”
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叛军的疑团左司黯可解,那瀚皇契约又有谁可以解?
不知过了多久,修鱼非终是没受住修鱼寿的目光,在濒临窒息的空气里,吞吞吐吐地问出了一句话。
“哥,你会反王么?”
修鱼非到底是想到了夏侯嘉当初所想,用世人乃至他国君主都无法读懂的文字,伪造出的瀚皇契约,根本就是废纸一张。夏侯嘉不仅欺骗了修鱼寿,也利用了夏侯酌,以一个盗用皇印案,废了连晋,废了子桑贺,废了御察军。
连晋和精骑队情同手足,不会坐视瀚皇契约成行。子桑贺乃盛王夏侯晟亲信大臣,掌天宗府,御察军受夏侯酌之命,负责一切机密要案,无论是夏侯晟,还是夏侯酌,都不会甘心葬送精骑队,一旦他们联手,在天宗府和御察军的面前,精骑队因瀚皇契约而废的秘密,就不会是秘密了。
结合以上种种,修鱼非不得不试着推翻,他之前对盗用皇印一案的定论。瀚皇契约非假是真,那幕后主使无非就两个人,西贡和北尧的两位君王。若是西贡王,夏侯嘉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铲除一切有可能威胁到瀚皇契约的存在?
如此,她设计送连晋回西贡,把瀚皇契约拿给西贡王的同时,挑起连晋对修鱼寿的仇恨,就是为了不让修鱼寿知道瀚皇契约的真相。
可是,修鱼非想不明白,明兮儿当初来提点他的时候,应该早就知道这一切,又为何要对他欺瞒至今?
“非非,瀚皇契约当真出自她手?”
修鱼非没有应声,倘若连晋留下的竹筒是西贡王使的反间计,那他推想的一切便只是巧合。那些人或死或废,都是夏侯嘉不得已而为之。
“非非!”
“我不知道,我没办法确定!不管是她,还是西贡王,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合情合理,我找不出破绽!如果真有什么破绽,那就是明兮儿!”
修鱼非头一回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也头一次在修鱼寿的面前,失去了一个谋臣该有的睿智和冷静。
“明兮儿?”
“她之前告诉我,瀚皇契约是假的,所以夏侯嘉不会认得上面的字。如果她没有撒谎,那连晋留给你的竹筒就是西贡王使的计。可是,瀚皇契约是不能伪造的,夏侯嘉也不会不认得,即便不是出自她手。”
可是,明兮儿从未对他们撒过谎,更不会明知是火坑,还把修鱼寿往里面推。于是,修鱼非想出的每一种可能,一到这里就自相矛盾,以至他想破了头,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明兮儿......”
修鱼寿直觉得腿伤又开始阵阵作痛,几乎忍无可忍。他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体上的痛苦总会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扰乱他,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停下来!”
修鱼寿忽而疯了一般,举起拳头狠狠地砸向了伤腿,直砸得伤口迸裂,血如涌出。
“哥!别这样!”
修鱼非不顾一切地拦住了他,急声道,“我知道你不想怀疑她,我也不想怀疑她!这里面一定另有隐情,你再给我点时间!瀚皇契约即便是真,离成行尚有一段时日,我一定,一定会在这之前会查个水落石出!”
修鱼非知道自己的这个承诺有多么的虚浮无力,如果找不到明兮儿,只怕他此生都解不开这个谜团。
待修鱼寿情绪稍稍稳定了后,修鱼非深深吸了口气,道,“哥,你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真的是那个人,你和精骑队是否只有成全一条路可以走。”
修鱼寿扯了下嘴角,半响,嘶哑出声,“若真是圣上,我希望她亲口告诉我,精骑队该何去何从。只要,她不再骗我。”
修鱼非闻言一窒,缓缓松开了修鱼寿的手。他听到了他此时最不愿听到的九个字,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