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莺殿上空的月色,愈发得诡异起来。似是受了这月色的影响,殿内渐渐起了风,就如黑暗即将到来前的涟漪。
殿外忽而传来了一声通报,众人闻声,纷纷低身跪地,俯首相迎。
夏侯嘉一步跨入霓莺殿,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了正殿皇席。夏侯芊紧随其后,却是在夏侯梨的面前站住了脚。
夏侯梨扶着修鱼寿,踉踉跄跄地随着众人一道起了身。本是醉眼朦胧的她,却在看到面前的女人时,骤然清醒了几分。
“夏侯芊,你到底想干什么?!”
夏侯梨几乎是咬着牙的颤声质问,只换来了夏侯芊一个轻描淡写的笑容,和一句漫不经心的话,“我只不过是想跟你的好弟弟喝杯酒,赔个礼。”
“酒?”
夏侯梨忽而浑身一个激灵,一把护住了修鱼寿,“他不能喝酒,一杯都不行!”
夏侯芊眼中桃花微微一勾,径直瞟向了修鱼寿,道,“这酒可是我代圣上敬的,一谢承王收复黎关,二谢承王对芊芊手下留情。你不会是想让圣上放下尊仪,亲自举杯吧?要不,就由宁王代劳如何?”
“姐。”
修鱼寿轻轻地推开了夏侯梨,她喝得已经够多了,这酒是不能再代了。他抬眼看向了正殿皇席的方向,旋即端起酒盏,双手成捧,面向端坐其上的女人,微微欠了身颔首行礼,随后举杯,一饮而尽。
“臣,谢陛下厚爱。”
夏侯芊笑了笑,随之饮尽杯中酒后,便扬长而去。
夏侯梨怔怔地看着夏侯芊,实在无法相信,她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修鱼寿。
“你没事儿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修鱼寿无奈地笑道,“姐,八郡王的位置又不是固定的,她怎么可能算到我会坐哪儿,总不能在每杯酒水里都动手脚吧?”
“可是......”
可是,一切太平静了。夏侯梨随着修鱼寿一道缓缓地落了座,却放不下心。
“承王,也陪老哥喝一盅呗!”
修鱼寿闻言回过头,就见昌王夏侯崛端着酒杯,笑意盈盈地坐到了他旁边。
修鱼寿摆了摆手,满是歉意的语气里已经有了醉意,“我就一杯酒的量,再喝真得躺了。”
“不喝也行。”
夏侯崛一边放了酒杯,一边揽过修鱼寿的肩膀,小声道,“你得跟老哥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延王妃?”
修鱼寿扯了扯嘴角,顺手搭上了夏侯崛的肩膀,调笑道,“你是看老弟喝了杯酒,有些犯迷糊了,就来套话了是吧?”
夏侯崛不置可否。御花园一事,正如夏侯嘉所料想的一般,夏侯轩虽然嘴上没说,心里还是有了介意,也被夏侯崛看了出来。他实在不希望,夏侯轩和修鱼寿因为一个女人产生隔阂。
“老哥知道,延王妃和你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可......”
“可我跟她不搭边儿!”
修鱼寿揽着夏侯崛的肩膀,往他耳边凑了凑,小声道,“老弟心尖上的那个人,是这世上最干净的女人,就像清泉水一样。你只要站在她身边,就能闻到一股清甜的味道,踏实宁静。可她一笑,就会变成一只猫,让你欲罢不能。”
“行行行行,别说了!”
夏侯崛不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往外挪了挪身子,道,“一杯酒就能让你神神叨叨的,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修鱼寿放下了手,撑着脑袋支在了酒桌上,打了个哈欠道,“我不告诉你。反正,不是明兮儿。她太复杂了,费脑子。”
夏侯崛终于放了心,也差点笑出了声,“有你这么说人的么?行了,我去给你弄点醒酒茶来,省的你待会儿乱说话!”
夏侯崛走了,夏侯梨的心也稍稍放下了些,最少修鱼寿和夏侯轩中间还有这么一个和事老,不会轻易让他们翻脸。
欢鼓九下,庆锣十声,吉时到。
延王夏侯轩带着明兮儿跨门而入,惊艳满堂。众人纷纷起身,双手成揖,行祝礼。
三拜礼成,皇帝侍监官开始报点礼单。可念至承王修鱼寿那一栏时,侍监官的脸上犯起了难色。
“陛下,要念么?”
夏侯嘉看也不看,扬声道,“念!”
侍监官犹豫了一下,结结巴巴地念出了声,“承王,承王修鱼寿,铜钱二十贯。”
一语之下,满堂哄笑。夏侯嘉事先没有看过礼单,也未曾想过,堂堂一个郡王,礼金居然比不过一个最低品阶的武官。
夏侯嘉一声干咳,止了众人议论,“继续念。”
礼单报点完毕,夏侯轩一番话,再一次引爆满堂。
“诸位好意,在下心领了。除了承王的礼金,余下的,就由在下代诸位捐给国库吧。”
夏侯嘉闻言,深深地看了眼夏侯轩,眼中不尽欣慰。除了他,怕是没人敢做出如此大胆又大义的举动了。
夏侯芊看了夏侯嘉一眼,一步上前道,“你为何只收承王的?”
夏侯轩笑了笑,“他的钱都去了哪儿,诸位到骞人郡一问便知。能让他分出这些给我,已是难能可贵。”
“我本来就没打算给你......”
修鱼寿赌气似的随手抓了桌上的酒盏,心疼得就像在滴血。他本就这点家底,拿出来定会被人取笑,夏侯轩也不见得会收。这样,他就可以厚着脸皮,再把他的礼金要回来。结果,夏侯轩给他来了这么一出,简直让他欲哭无泪。
夏侯梨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袖,“就这点钱,你至于么?”
“我口渴。”
夏侯梨这才留意到,他们面前的茶水竟全被人换走了。
“别喝!”
夏侯梨的劝阻迟了一步,修鱼寿已经把到了嘴边的酒水给咽了下去。
不远处的明兮儿见着这一幕,不禁攥了衣角暗暗叫苦。如果她没有猜错,修鱼寿这最后一杯酒里定是被人动了手脚,夏侯芊很快就会向他发难,以此激发药性。
果不其然,夏侯芊瞟了夏侯梨一眼,不紧不慢地走到修鱼寿面前,挑眉道,“难能可贵?只怕是有人所嫁非人,有人想敷衍了事吧?”
修鱼寿一听这话,心里滴的血顿时变成了火,“夏侯芊,你一天不找我麻烦,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是不?”
夏侯芊顿时换了一副笑颜,“哟,这么大的火,是被我说中了么?你跟明兮儿姑娘早就认识了吧?”
修鱼寿忽而觉得视线模糊了起来,却很快被他忽视了过去,“认识又怎样?!”
夏侯芊注意到他的异常,不由勾了勾嘴角,“男未娶,女未嫁,自然是想怎样就怎样喽!”
夏侯梨心里猛然一个咯噔,她差不多猜到了夏侯芊的用意。可惜,待她想要出手制止时,为时已晚。
修鱼寿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酒桌,一手扼住了夏侯芊的脖颈,“道歉!”
一旁的夏侯崛见势不妙,刚要上前劝阻,却被夏侯轩的一个眼神给止下了。他顺着夏侯轩的目光,看向了不远处的夏侯梨,心里顿时明白了三分。这是夏侯芊的一个局,亦是遵王夏侯嘉的主意,关系着南衍和亲一事,他们不便在此时插手。
“敢做不敢认么?”
“老子给你的脸,你全贴屁股上了?放屁改用嘴了是不?!”
修鱼寿只觉着胸口有一股火愈烧愈旺,让他不自觉地在手上加了力道,似要夺人取命一般不留余地。
明兮儿低着头站在夏侯轩的身边,能清楚地察觉到他的一举一动。这一举一动里,有大义为公的思量,亦有借机试炼她和修鱼寿的私心。他不动,她便不能动。
“修鱼寿!你放肆!”
夏侯嘉一声呵斥之下,众人无不低了头,蹑足噤声。修鱼寿脚下一个跌列,就势狠力一甩,直把夏侯芊摔了个四仰八叉,头也磕在了酒桌上。
“芊芊!”
夏侯芊倒在地上,抵着一阵头晕眼花,笑意不减地看向修鱼寿,“果然被我说中了。”
修鱼寿猛地抬了下手,这才想起来,他没戴佩剑。于是,抬起的手瞬间变成了拳头,迎着夏侯芊的脑袋,就要砸上去。
忽而一声脆响,落在了修鱼寿偏向一旁的侧脸上。满堂惶恐之色,顷刻跪了一地,俯首之间,噤若寒蝉。
修鱼寿满面惊怒地回过头,就见夏侯嘉已近至身前,“你是当孤不存在么?!”
“就是因为你的存在,她才敢信口雌黄,恶语伤人!”
夏侯嘉察觉到他的异样,心中不禁嘲弄起来,那夏侯芊又给了她一个砍天命正主脑袋的机会。
“承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修鱼寿!”
夏侯梨一声惊呼,径直跪在了夏侯嘉的面前,“陛下切莫与他计较,他......”
她话未说完,便被修鱼寿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一个高高在上的女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夏侯嘉一巴掌刚要扇上去,却在中途停下了。
她旋即攥了手,长袖一甩,一字一句道,“来人,军棍伺候!给孤打到他会说人话为止!”
“军棍?”
夏侯梨终于知道,入殿不得见血光之物的规矩,是为谁而定的了。她的弟弟,如今就像是一件经由她手打扮精美的祭品,一只被人戴上了红花绑在木架上待宰的猪羊,避无可避,亦无法反抗。
此时,夏侯轩暗中向夏侯崛伸出了四个手指头。明兮儿偷偷瞟了一眼,心里顿时揪成了一团。夏侯轩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四十军棍以内,无论事情有没有结果,他和夏侯崛都不会出手。可是,军营之中,杖以军棍,素来以二十为量,三十便是重刑,四十非死即残,形如仗毙。
明兮儿现在唯一的希望,只剩下了宁王夏侯梨。可惜,夏侯梨压根儿没有留意到她的眼色,单是看着行刑士兵,生生地犯了傻。
“不要......不要!”
一声声闷响,砸在了修鱼寿的身上,直听得夏侯梨心惊肉跳。任她苦苦哀求,始终没有一个人敢随她一道求情。
二十军棍后,修鱼寿紧紧攥着的双拳,渐渐地松开了,瞪着夏侯嘉的眼神,终于清晰地流露出了痛苦之色。他不明白,方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他是怎么说出来的?为什么他的理智,会被一种满是杀意的邪火,烧得丁点不剩?
随着一记重击袭上了膝盖窝,修鱼寿双腿一曲跪在了地上,血也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夏侯芊......”他看到了夏侯芊眼底的毒,就像亲眼看到了她在酒水里动的手脚一样。
顶着一记又一记的军棍加身,他吃力地抬起了手,颤颤巍巍地指住了夏侯芊。夏侯嘉见势,轻轻地抬了抬手,止了刑罚。
“想好怎么说话了么?”
“臣,臣和延王妃,是清白的......臣,不是有意......”
修鱼寿无力地垂下了手,嘶哑虚弱的声音,直让众人心生恻隐。
夏侯芊见势,微微皱了皱眉,眼睛瞟向了一旁的夏侯梨,道,“这清白,可是需要证据的。毕竟,延王已经看到了他不该看的,不是么?”
夏侯梨浑身一震,通红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夏侯轩,半响,恍然笑出了声。
“难怪,你们一个个都不肯替他求情!”
夏侯梨几下擦掉了眼角的泪水,踉踉跄跄地站起了身,一字一句道,“他跟延王妃是清白的,因为他的心上人是我,是他喊了十四年的姐姐!他不敢说,也不能说!现在,我替他说了,你们都满意了吧!”
修鱼寿怔怔地看着夏侯梨,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满身的伤痛溶进了无尽的心痛,使得他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夏侯梨缓缓蹲下身,轻轻揽过他的脑袋,附在他耳边,语速极快,声音却一直在发抖,“姐姐对不起你,可姐姐真得没有别的办法了。这只是权宜之计,姐姐会想办法还你自由身,若是娶了别人,便是退无可退了。盛王已被禁足,酌将军也去了,如今朝堂之上,能帮到你的只有延王和昌王,懂么?”
“可是,你......”
她站出来的原因,即使她不说,他也懂。可是这样一来,她一辈子的幸福和清誉,就都毁在他手里了。
夏侯梨捧起他苍白的脸,轻轻一吻落在了他的额头上,“只要你好好的,姐姐就知足了。”
当晚,承王修鱼寿在一系列的阴谋诡计中,被迫成全了众人的公心与私心,重伤之下与宁王夏侯梨拜堂成亲,为南衍和亲一事划上了所谓的圆满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