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云开雨霁的虹(十)

遂心耸耸肩,转身前又看她一眼,说:“那好吧……午饭你来决定好了。 反正也没什么稀罕的。”

“好。”静漪答应着,走到遂心身边。

从对面走来的一家三口,小男孩手里拿着棉花糖,牵着妈妈的手,边吃,边看了遂心和静漪……静漪低头看遂心,问:“想吃棉花糖?”

遂心扭开脸,摇头。

静漪看着遂心的眼神,回头找着远远跟随她们的卫士——遂心不喜欢他们跟的紧,一来便要他们走开——没有看到,再看遂心,正望着她呢腼。

“奶奶不让我吃这个,说不干净。”遂心小声着,叹口气。

柔柔的叹息,听的静漪柔肠百转。

她轻声说:“偶尔吃一次没关系,并没有那么不卫生。揍”

“嗯,外婆还给我买过冰糖葫芦。”遂心忽然说。

静漪怔了下,意识到遂心说的外婆是杜氏……她看了看公园门口的方向,说:“等下出去的时候,给你买。”

遂心微微皱眉,却也没有表示反对。

许是棉花糖开启了两人之间对话的门,静漪同随便边走,边找话题说话,遂心偶尔也肯同她说一两句。

静漪强打着精神。

昨晚连续两台紧急手术,她基本上没有睡过。生完遂心被调养的好好的身子,因为灿儿那一胎的缘故,始终没有恢复好。这几年她的身体的确大不如前,很容易就疲倦。

遂心走的比她快,她望着这个小小的身影在面前似乎是越来越小,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乱冒,不得不抓着长椅站稳。好容易等这一阵子眩晕过去,她忽的发现已不见遂心。她急忙转头,寻找着遂心——本应在她身前不过几步的遂心早已不见踪影。

“囡囡!遂心……陶遂心!”静漪心里一慌,叫起来。

没有回应。

此时她正在湖边,垂柳密密地立着,光秃秃的枝条,铁丝似的冷冰冰。

静漪在原地转着圈子,四周的物体都跟着旋转起来了似的,她叫着遂心,一边叫,一边快步走着。顺着湖边的小径,她边走边找。没有遂心的影子,也没有其他的游客。

她的呼喊倒是惊动了跟着她们母女俩的卫士。他们两个迅速地往这边来。静漪看到,脚下却仍不敢停地寻找着遂心。

“囡囡!”她站在水边,看着阴郁的天空下灰蒙蒙的水面,心猛一缩,她扔了手里的东西,沿着湖边跑起来——遂心穿着白色的大衣……穿着白色大衣的遂心……她慌不择路,只知道此时这小片湖泊恐怕是最危险的地方。

她惊慌地叫着遂心遂心,尖细到沙哑的声音在水面上回响,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她按着额头,腿已经发软。

突然的,她看到远处一小片白色,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一瞧,正是遂心的大衣。

“程先生!”卫士喊着,在往这边跑。

“快!”静漪先冲着那个方向跑去,那白色的小影子一晃,又不见了。可是她没看错,这回是认准了方向的。那里是被九曲小桥隔断的一小片水域。夏天会开着美丽的荷花,此时只剩枯败荷叶,湖面上杂乱无章。她跑着,木桥被她踏的咚咚作响。身后卫士的脚步就更沉重。那水上的大衣一动不动的,一定是出了事……她慌极了,完全顾不得想什么,甩脱了鞋子,将外衣脱下一扔,立即跳下水去。

静漪深吸了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出水时脑海中也仅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些、再快些去把遂心救上来。

她游到了水中去,抓住那大衣的一角,正要拽起来,却发现只是一件大衣,底下空空如也。她惊的心都凉了,急忙回头看,却发现站在桥头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她看不清遂心的表情,却听见她惊叫着,显然是害怕的很。

她看到卫士赶过来了,正要喊他们看住遂心,就见遂心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她一阵气苦,奋力朝遂心落水的地方游过去……水浑浊的很,静漪拨着枯荷,看到扑腾着往下沉的遂心。她眼前模糊,心里明白自己是累了、可是遂心有危险,她必须撑到救她上岸……她就觉得自己是在往下沉。忽然间有一双手从背后托住了她,将她举起来,托到岸上去。岸上有人将她拉住了。静漪上了岸,坐在地上,刚刚缓过一点神来,她猛醒,转身找到遂心。将正在照顾遂心的卫士推开,她跪在遂心身旁,解开她的衣扣,让她伏过身子来。遂心紧闭着眼睛,猛的吐出水来,一口接一口地吐着,煞白着脸,大口喘着气……静漪虚脱了似的,坐在地上,看了遂心一会儿,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她哽咽着,“囡囡、囡囡,妈妈应该看着你……不该离开你的……吓死我了……”

她轻声重复着,把遂心死死搂住。

遂心冻的直打哆嗦,紧贴着她的胸口,也不吭声,却抓住了她的衣襟儿。

静漪捧着她煞白的小脸儿,只是盯着她的脸。她咬牙使劲儿想把遂心抱起来,抱不动。

身后有人叫程先生,说我们来吧。

她这才抬头,看到同样是身上湿淋淋的卫士。她想说谢谢,但是牙齿在不住地打着战。

好不容易挨到了公园门口,等着他们的车子多了两辆。

看到他们,车子上的人纷纷下来,走在最前头的是路四海。

“程先生!”路四海看到她和遂心的样子,忙过来把遂心接过去。

“快些回家。”静漪也冷的浑身发抖。

路四海看她简直面无人色,平日的镇定从容也被哆哆嗦嗦的样子取代了,也没时间安慰她,抱着遂心朝车上跑去。静漪跟着上了车,看到遂心被裹在路四海的大衣里,瑟瑟发抖。

她催着司机快些开车。

司机没有问她回哪边,而是直接就把车开回了吉斯菲尔路。当车子停下来,看到车回来,在门口等着的陶骧一看车门打开后,先下车的静漪竟然是这么一副样子,顿时脸色阴沉下来。

“等下我再跟你解释。”静漪说着,回身去抱遂心。

陶骧拦了她一下,说:“我来。”

他语气冷的很。路四海看到他的样子,也噤声。

静漪扶住了车门,看着陶骧把遂心抱出来,一边走一边吩咐人:“给热水汀加温,囡囡房间壁炉点上,要快!”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静漪吸了口气。

“程先生。”路四海小心翼翼地叫她。

静漪说:“让车子在这里等一下,我上去看看再走的。”

路四海看她脚上的鞋子都没有了,跟着她进去的时候,忙叫女仆快去找对拖鞋来,还有准备干松的衣服。

静漪走到楼梯半截,女仆追上来,她先穿了拖鞋,问过遂心的房间,跟着过去。

遂心房间门开着,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的都是遂心身边的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尤其是福妈妈,和张妈给遂心换着衣服,急的直哭。可是陶骧在场,她们又都不敢出声。

静漪在门边,看着陶骧坐在遂心床边,拿了热可可给遂心喂下去……她听到声响,匆促杂乱地脚步声,身子往后一撤,果然从走廊那头,一簇人影出现,是陶夫人和陶尔安,远远地就听到陶夫人在说:“……好好儿的带出去,就该好好儿的送回来……我就知道不成!老七还不听,就晓得跟我犟……”

尔安先看到了静漪,拉了一下陶夫人。

陶夫人喘着粗气,瞪了静漪一眼。虽没说什么,可是一脸的怒意,进去便让人随手关门。

静漪被门板一隔,呆住了。

半晌,才听到尔安说:“遂心出意外,老太太心疼,在气头上没有好脸色的。”她看到静漪浑身湿透,头发上沾了水草,旗袍开衩下露出的腿,丝袜破了,脚上也受了伤……她低呼,“快,去我房里换换衣服、上药。”

静漪摇头说:“遂心没事的话,我还是先回去。”

尔安看她脸色发青,就说:“先回去也好。遂心有什么事,我打电话给你的。”尔安担心侄女安危,吩咐人跟着送静漪回去。

静漪忍着泪点头,忙忙地上车走了……

回到住处,李婶看静漪高高兴兴地出门,回来是这样的狼狈,不知所措地跟着她上楼去。静漪一言不发,进卧室关了房门。

一进门,最后一点力气都消失殆尽似的,她连床都没有能爬上去,而是在床脚坐下来,终于落泪……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身上滚烫,且昏昏沉沉的。不住的有人敲门、不住的有电话铃响起来,她不是不想去开门、不是不想接电话,而是根本就没有那个力气。

大概门还是开了,她知道有人把她抱上了床、有人在摸她的额头、有人在给她喂水……浑身都疼,就好像有人也在用针扎她全身。她极力想要躲避开,那针还偏偏能够刺到她骨头上,细细密密的疼痛积累起来,痛不欲生。

她忍不住想哭,却得跟自己说不能哭,这一阵子动不动便要流泪,这样软弱很不好……这种时候也有过,她每次都能熬过去的,这一次也一样。

疼痛和灼热渐渐将她折磨地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意识也就混沌了。可她还是知道,这一觉醒过来她得去看看遂心……她终于知道,当初她为了追逐那只可爱的小猫咪不慎落水,三哥将她救上来,母亲为什么吓成那样、又为什么再不许她靠近水边、却又让人悄悄教她游水。因为怕,更是因为爱,不能承受失去。

而她,是不能承受再失去……

“妈妈……妈妈……”很轻很轻的娇嫩的声音,叫着妈妈。

是瑟瑟,苹果脸的瑟瑟。

天使一样,朝着雅媚跑过去。

她在一旁看着,想叫她,瑟瑟回头叫她“小婶婶”……她伸出的手臂落了空似的。

瑟瑟扑到雅媚怀里去了,一团金光在她们母女俩身后,她叫着二嫂、瑟瑟……那团金光越来越亮,亮的她不得不闭上眼。眼睛被刺痛,终于流出泪来。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这个梦一做很多年……她抬手按着额头,还在发烧。

她睁开眼,屋子里却是一片灿烂的阳光。

有淡淡的药水味,她撑了下手臂。

没错,屋子里有人。

那人就站在窗边,薄纱窗帘边,高大的身材、挺峻的气质,不会是别人。

她转了下头,这里确实是她的卧室,而身上的疼痛,让她确定自己现在已经醒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她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会来的,又已经在这里呆了多久。

陶骧转身看着她。

静漪掀开被子下床来。边说,边拿了件晨衣披上。她披头散发,面目浮肿且苍白……她这么狼狈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真是狼狈……可是她还有什么好丢脸的呢?

“你要是因为昨天的事兴师问罪的,要骂也尽管骂——但是牧之,我可能不是个好妈妈,可我也不能放弃做一个坏妈妈……”她头重脚轻,挣着站稳了。

陶骧就站在她面前。

从他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比起昨天看到她和遂心时候……她心猛抽一下,立即问:“囡囡呢?她没事吧?”

她瞬间就软弱了下来。

“昨天我只顾着囡囡了。”陶骧说。

遂心稳定下来,听到母亲责怪他不该让遂心跟着静漪出去,他才意识到她已经不在场了。转了身大姐告诉他,静漪走的时候样子很不好……

陶骧望着她的眼睛,说:“囡囡退烧了。你就不用担心她了。”

静漪怔怔地看着他——他系着衬衫袖扣……很显然他在这里待了有一阵子了。

陶骧见她对着自己发呆,回手拿起他的外衣来,说:“好好休息。李婶说你最近都没有休息好。你烧的厉害,让他们担心坏了。”

“那昨晚我……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静漪喉咙干痛,吐字艰难。脸上大约是因为还在发烧,热的厉害,额头更是冒汗。

陶骧看了她一眼。

就是这一眼,静漪额上汗简直止不住。

“我……”她抬手覆额,“要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你就……当没听见好吗?有些话,我是……”

她说不下去了。

陶骧的目光太深沉。

“有些话,你是不预备和我说的。”陶骧穿好了外衣,又整整齐齐的了。

楼下车子滴滴响,他看了腕表。

“照我们上次商议的,你还是要尽快决定。”他说。

“遂心根本不想跟我走。我也不能硬把她带走。我可以等。在她愿意接受我之前,哪怕就只能远远看她……除非不得已必须要撤离,不然我们都不能勉强她。还有,我也不能扔下医院的事情不管。”静漪轻声说。

陶骧眉一抬。

“牧之,遂心不愿跟我走,她讨厌我……”静漪说。这句话几乎是不自觉地溜了出来,她说完自己也愣了下。可是已经说了,又简直是最伤作为一个母亲自尊心的话。她的脸立即红了。她转开眼,不能看他了。她被他望着,能感到他目光中有些什么,并不像是在责怪她,反而有一点点的温情……他们的女儿,讨厌妈妈、不想离开爸爸……她这是有多么失败,才会落得如此结果?这好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战争,她要同过去的时间搏斗,才或许有一天,能够赢回女儿的爱……“可是,我爱她啊……我那么爱她……”她背转身去,一双手握牢了床头的铁架。

那么爱、那么爱……遂心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吧,还不能理解,更不能谅解。他们都这样……

陶骧看她纤薄的肩在发颤。

她人很纤薄,却总让人觉得纤薄的外表下是铮铮然的铁骨……

他走了过来,将她拥在怀里。

“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他说。

她一回身,将脸埋在他的胸口。

他身上竟有淡淡的药水味道。

清凉,薄峭,寒气逼人。

她头脑清明了些,还是靠着他。

“对不住,牧之。就算囡囡讨厌我,我也还是想守着她。”她声音极低极低。

汽车又滴滴响了。

陶骧抚了抚静漪肩头。

他道了别,走到门边时,回过头来看了她,说:“有些事就不要再放心上了。好好和囡囡相处。囡囡是个心地很善良的孩子,像你。”

他说完便走了。

静漪呆了一会儿,看到落在椅背上的黑色围巾……她拿起来。

普通的绒线围巾,半旧不新的。有那么一小截,针织的别扭,仿佛用力不均匀,有的扣紧、有的扣松……静漪握着围巾,拉开房门追了出去。她站在楼梯上,陶骧穿过客厅出了门……她很想追上他,可浑身无力,连嘴巴都张不开了。

“程先生,”李婶过来扶起她,坐到楼梯边的木椅上。“陶司令守了您大半宿呢。要不是他在,我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您昨儿夜里烧的厉害,一个劲儿地说胡话。”

静漪点了头。

李婶看看她的神色,说:“陶司令说,老李的事已经妥了。可是他得受点教训。陶司令不让这么快放他出来……程先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陶司令和您大恩……您和陶司令都是大好人。要不是看着先生您,陶司令才不会为了我们这草芥之命操心呢。”

静漪轻声说:“但愿从此以后你少吃些苦头。”

“他险些丧命,还不知悔改,那就猪狗不如。我是不会再跟他有瓜葛了……对了,程先生,早上有位先生来拜访。管家说您不见客,他留下名片子就走了。就是这个。”李婶将一张名片交给静漪。

静漪接过来,看着上面印的字。

律师丁家成。

她并不认得这个人。

她还昏沉着,急需休息,便收了名片,回了房间。

她倒在床上时,依稀又闻到陶骧身上那淡淡的药水味……她猛的坐了起来。

“程院长?”梅艳春第三次叫静漪。

静漪抬头看她。

梅艳春把她面前的文件又推了推,说:“签错地方了。”

静漪低头,可不是,她把名字签在了本应由乙方签的位置。

小梅想笑又忍住,只好重新拿了一份来给她签署。一边销毁着原来的文件,一边看着静漪问:“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这几天也没休息好,要不要下面的手术延期?我看您这些日子手术排的有些满。要不是非您做不可的手术,还是推一推吧。”

静漪签了名,拿了印鉴来,说:“好。”

她的确有些心神不安,这样进手术室也很不负责。

小梅拿了文件,说:“下午没有工作日程,院长,您可以休息一下的。”

静漪点点头。

小梅出去了,她过了一会儿,还是拿起大衣离开了办公室。

她让车子沿江跑跑,却看着阴雨天下的浑浊黄浦江、街头乱象、面目凄惶的人……心里更加烦乱。她吩咐司机去安娜的家。

下午茶时间,安娜正在煮咖啡。

静漪的突然到来仿佛并不出乎安娜的意料。

她给静漪也煮了一杯咖啡,说:“来喝杯咖啡……多亏有遂心这个学生,陶司令不忘给我带最好的咖啡豆。你知道在战时,这是多紧俏的商品。”

战时两个字极刺耳。

静漪端着咖啡杯。

“你拿不定主意?”安娜问静漪。

静漪摇头。

“我不是指你对遂心。”安娜绿色的眸子里,有猫一样狡猾的目光。“听说遂心的名字,在中文里有十分贪心的含义。事事遂心,谁能做到呢?从前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是俄罗斯血统最纯正的贵族,说被驱逐、便被驱逐。没有了家园,没有了财宝,最亲近的人相继死去……活着的还不是要继续活下去?所以我说,遂心,这个名字好。世事虽无常,人总要抱有希望……咖啡很香,可我每天只喝一杯。到我这个年纪,一杯咖啡的快活也是奢侈。能让我快活的事越来越少,让我快活的人越来越少,我得懂得珍惜。”

安娜嗅着咖啡的香气,微笑。

一杯咖啡的快活……静漪啜了口咖啡。

门铃响。

安娜说:“风雨无阻的小遂心。”

静漪手颤。

咖啡在杯中掀起风浪。

她忙放下,拿了擦手巾,按在手背上。

安娜看了她,说:“遂心勤奋。她父亲说遂心像你。这一点就不像。当年你随我学琴,该有多懒?遂心绝不偷懒。因为身体不舒服耽误一堂课,要补上。我告诉她,今日天气不好,可以不必来,她都不肯。”

静漪低了头,说:“她比我可强多了。”

“是啊,强多了。许多在她这个年纪驾驭不了的曲子,她都轻松掌握。”安娜微笑。

静漪听到楼梯轻响,但是显然脚步声不止是两个人。

她起初以为是遂心的看妈跟她上来了,不想出现在的竟然是陶骧。

遂心紧握着她父亲的手进来的,看到她,遂心没有吭声。静漪却站了起来。

陶骧不同以往地穿着军装来的,静漪心一沉。意识到他这是要出发了。否则他是不会穿着军装外出的,尤其还是来送女儿学琴……她未免要仔细看他一眼。

陶骧从容地拍拍遂心。

遂心站在陶骧身前,给安娜鞠躬,又看看静漪,还是没出声。

陶骧牵了牵遂心的小手,示意她给静漪行礼。遂心却仰起脸来看着父亲,小嘴似乎抿的更紧了,但还是乖乖地给静漪也鞠了个躬。

静漪心里抽痛,脸上热的发烫。她真想从这屋子里冲出去……她听着陶骧在跟安娜道歉,说很抱歉来晚了些。

安娜招手,照例让遂心先坐下,吃了点儿小点心。

静漪和陶骧陪着她们,听安娜问遂心的功课。

静漪看遂心样子已无异样,这才完全放了心。同安娜说着话,遂心反应机敏而有礼……她这么发痴一般地看着遂心,遂心却只看安娜。安娜等遂心把一杯茶喝光,带她去琴房。陶骧便说要走。遂心也不看他,只是摆了摆手说爸爸再见。安娜悄悄跟静漪交代了一声:“待会儿替我送送陶司令。”

静漪就看到遂心坐上琴凳时,小脸儿垮了一下。

她转头看陶骧。

陶骧眼神中有转瞬已逝的一点点不忍。见静漪看过来,他戴上军帽,整理了下,说:“我该走了。”

静漪站了片刻,才走下去送他。

白天又拉闸限电了,静漪按了电掣,楼梯间里的灯还是没亮起来。

楼梯狭窄又陡峭,她隔了两个台阶跟在他身后,仿佛下巴颏儿一伸,便能碰到他的帽檐儿。她屏住呼吸,一步也不敢快起来……他们终于走下楼梯。门厅那一点亮光里,陶骧回头看她,说:“就送到这里吧。”

静漪点头。

“我已经跟遂心说好了。”陶骧慢慢地说,“她每个周末到你那里去。以后你想见她,提前跟母亲说。母亲也已经答应了我。”

“谢谢你。”静漪说。

陶骧看了她一会儿,点头。

静漪以为他还会说什么,他却没有说。

连句保重都没有……他一定以为她不知道他此去是多么凶险。

静漪在门边站了好久。她没有出去看着他离开。只是一回身,她抬头,看到黑暗的楼梯顶端,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那里。

她往上走,那小身影没有动。

知道她走的离她只有几步台阶,平视着她的眼睛,才看到遂心的大眼睛里全是眼泪。

“遂心。”她叫着遂心。

“爸爸说他很快回来的……”遂心说。

静漪点头,说:“他从来说到做到的。我们就等他回来。”

遂心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静漪心疼到发慌,想抱住她,也想给她擦去眼泪,却也不敢轻易地就伸手过去。

“你会和我一起等爸爸?”遂心问。

“我会和你一起等他。”静漪说。

“爸爸说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遂心说。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静漪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了。

她动也不敢动,面前似乎是个七彩的肥皂泡,她若呼吸重了,都会碎掉……可是接下来,遂心伸出手臂来搂住了她的脖子,小脸儿贴着她的脸,说:“你要是敢骗我,就死定了。”

她点头,点头的力道也不敢重一分。

“那天,对不起。”遂心说,“我只是想吓吓你。你跳下去,我吓坏了,就想下去救你的……可是我忘了我不会游水。”

“没关系的。”她把遂心抱了起来,“以后我教给你。”

她柔软的、娇弱的花朵一般的女儿,终于在她怀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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