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没同人说过,再不说,恐怕也就随着我一道烟消云散……那多可惜?”符黎贞笑起来。
晚风穿过竹林,沙沙的响声潮水似的伴着她的笑声,让人听了心头阵阵生凉。
静漪望了她,心知此时不让她说,恐怕自己也轻易走不出这里去的。
“说吧,大嫂。”
“别看符家现在是这样的,论起从前,不比这城中哪一姓差些。只是我父亲过世早些,长兄又不甚争气,虽靠着我们姐妹嫁的好些有了起色,到底是没落的样子,如今也就不太能入了世人的眼了。所以也难怪自幼我母亲教导,即便身为女子,就是为了符家荣光,也要力争上游。在我们姐妹身上,母亲还是很花了些心思的……真花了些心思。如今想想,我都替她觉得苦。七妹可有过睡三更、起五更念书的经验?我们姐妹都是这么过来的。弥贞身子从小便弱些,可比我聪明太多。开蒙早,与我年纪相差不少,念书习字竟从不费力,先生们都喜欢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先生说过,要搁前朝,二小姐怕是要进宫当娘娘的……娘娘,哈哈哈……”符黎贞笑着,转眼望着静漪,将静漪周身打量两遍,“果然皇帝没有被推翻,当个娘娘倒也不辱没了她。只是她也有些左性,看男人,还是得有点才气的才入得了她那眼……所以我想着,后来那几年,她在马家瑞身边,单说志趣已是不和,怎么可能过的好?马家瑞不死,以她的性子,也不可能伴他终老。她生来便不是个安分的……她知道自己美,也知道一个女人要怎么美才最合适。一张天真而美丽的面孔,一副聪明的头脑,再加上柔弱无依的态度,鲜少能有人匹敌的才情……试问哪个女人遇上,不如临大敌?哪个男人轻易会错过这样的女人?作为她姐姐,我自叹弗如。说实话这些年,我也再没有过比她强的女子。这么想想……其实他们对她念念不忘,倒是情有可原的了。”
符黎贞停了好一会儿,仍是望着静漪。
静漪就仿佛是一座雕像,不出声,也不动,专注地听着她叙说。
符黎贞轻声道:“不过,还是会有人比她强的。我没法子比她强,总有比她强的……我还是等到这一天了。”
静漪皱了眉。符黎贞望着她,眼睛简直闪闪发光。没来由便让她想起了荒野里的独狼……那是看到猎物时的贪婪和兴奋。
“大嫂?”静漪轻声叫她。
符黎贞一省。
“同陶家的婚事,对符家来说是高攀。辔之……我是知道,他人品才学都是极好的。成亲前我在家里见过他一面。婚事已定,他是登门拜访的。虽说出嫁前,除了自家的男子,我没有机会见别人,也不太知道外面的男子是什么样的,看到他,我就想……他可真好。他怎么那么好看呢?也不单是好看。将门之后,英武不凡,谈吐文雅,举止得当……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都是温和的。那时候起,我是死心塌地想要嫁给他、想要同他过完下半生的。我想我就守着这个男人,会过上好日子的。我还想着弥贞躲在帘子后头,看我在堂上见辔之——她同我说,大姐,姐夫看着就很好很好的,眉眼那样清俊,心肠也必定是好的……她年纪小,看人还是准的。辔之的确很好很好的……起码好过。待我好过的。”符黎贞幽幽地叹了口气。
静漪听到这里,才听出符氏言语间的一丝丝温存。她几乎怔住。同符氏做妯娌已有三年,她见过符氏很多种情绪,甚至有时觉得她变化无常,却鲜有见她真正露出温柔的一面。对麒麟儿,那是母性本能,并不能算数。
此时,她分明觉得在她面前冷冷的符氏,是个温暖的女人。
这个感受让她禁不住一哆嗦。
符氏也发觉,倒看了她一会儿。
“……我嫁进陶家来,心里早有准备。这是和我家里相差悬殊的门第,故此行事总小心翼翼。新婚不久,辔之便依旧回了栖云大营,我便只得自己慢慢适应。七妹你出身豪门,未必能体味到我的难处。那时我年纪小,心气儿足,既然已是陶家的长媳,总要使自己名副其实才好。当真是勤勤恳恳,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一步,给人耻笑了去。这一样,七妹你又未必能体味的到了……你是并不在意这些的。嫁过来,你便委屈着。做什么都不过是面儿上的事,你不过是想忍几年,一有机会便想摆脱这个家。我不同。我嫁与辔之,便想一生一世、便想有朝一日,这个家里,是我说了算。”符黎贞说着,勒了下抹额。
静漪看她的样子,神气十足,真有些意气风发的劲头。想来当年小乔初嫁,符黎贞是仗着一股子心气儿在这个家里作为唯一的儿媳妇,风光过的。
“辔之志向远大,父亲母亲对他也寄予厚望。我绝不能让他为了家里的事儿操心。什么事儿我都想在他前头,不等他开口我便替他安排的好好的。我敬他、爱他、依赖他。”符黎贞清楚地说。她拿了帕子,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油彩。
油彩擦去一片,露出她本来的肤色。
静漪看着她,不出声。
“他呢?起初对我也是好的……有过好日子的。可他不太在家里,我也没有那么多事做,闲的很。偶尔会接了弥贞来住一两日……”符黎贞继续狠狠地擦着油彩,牙齿咬的咯吱作响,“她漂亮,乖巧,温柔,有才学……这家里的上下都喜欢她的很。她在这里讨人欢喜,我便高兴。她是我妹子,她好,我脸上有光彩。她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还小,总觉得她是小姑娘,凡事我都爱带她在身边……却也没想到,不知道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人对小姑娘留了心、等着这个小姑娘长大呢——想起来都恶心,自己枕边的人,惦着自己的妹妹……但凡弥贞来,辔之留在家里的时候便多;有时我久不接她来,他还会提醒我……我也不是傻子。看出毛病来,当真生气、伤心。我以为弥贞一派天真烂漫、还不懂事,不忍苛责于她;辔之素来理智,却是动了心、动了情的,这让我情何以堪?可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妹妹!毕竟没有做出什么苟且之事来,我只装作不知道,忍下来,暗中留意,防着他们再到一处便是了……这种日子不好过。我也不过是个年轻的媳妇儿,装聋作哑的苦楚、煎熬,较之后来忍受的那些,也并不轻松。至于辔之……”符黎贞咬着牙,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陶骏人在眼前她是会将他咬成碎片一般。
静漪闭上眼睛。
“真是可怜又可悲。”她说。
符黎贞冷冷地笑了笑,说:“你可以尽情地嘲笑我……我本不是歼人,本不该落到如此地步。”
“后来呢?”静漪轻声问。
“后来……我想着弥贞到了该成婚的时候,早早催着母亲把她婚事定下来也就好了。符家二小姐初初长成,声名渐渐也有了些,又是陶家的姻亲,提亲的不在少数。我母亲*她,婚事总想遂了她的心愿,一来二去便拖着。自那一出之后,我心里有数,这个妹子恐怕是人大心大了,我提点母亲约束她些。母亲心性,自是盼着我嫁的好了,她能嫁的更好些……我们家里,自大嫂嫁进来,母女三人也吃了她些苦头。就是大哥,也愈加染了些不好的习气。那是我还未站稳脚跟,是不肯为了他们在陶家讨些好处、让人瞧不起的。他们便把指望放在弥贞身上。弥贞的心思,我也不知究竟。看她总一副淡淡的样子,对婚事似完全不上心。在我想来,兄嫂对她的影响毕竟有限,她的心气儿是自来便高的,并不在我之下。
“也许就是命……我怎么防着,也没能防着后来。二少爷回国那年,七少爷放假一起回转的。二少爷最爱热闹,七少爷也是少年心性,玩乐上并不输人。他们一回来,连辔之都活泼起来了似的,张罗着在家里办舞会。自成婚以来,我都没见过他跳舞的。想一想,他并不是不想跳舞,是没有人同他一道……舞会上来的都是城里有名的少爷小姐先生太太,便是不跳舞,也来交际。我存了点私心,弥贞或许会在舞会上看中了谁,婚事也好议些。很久没有接她来陶家,就把她接来了。以为同二少七少,他们从前也都见过的,并没有什么……看弥贞的确长大了,陶家的二少七少,又当真是英气逼人、*倜傥,移干柴近烈火,岂有不燃之理……人若心急,必有顾全不到之处,这是我又一错处。只是我留神看着,辔之并不见异样,二少同七少和弥贞相处时倒更融洽。他们待弥贞同那些个爱玩的表妹堂妹女朋友一般,教她跳舞。弥贞回了家,他们偶尔也约了一同出游的,别处有舞会,听说也会一道去。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不疑有他。何况总是一群人在一处,又不单独相处。横竖有规矩管着,我便时时提点她些,她自然懂得该怎么做,必不致落人口实。她果然还算听我的话。我已把以往生出来的那些嫌恶之心淡了许多。她一日大似一日,上门提亲的人更多了起来。她总是不肯。我们总想着她是心高气傲的女子,寻常男子必是入不了她的眼的,必要找一个与她相配的人才好……如今想来我端的可笑——能得陶家三雄青睐,还会把什么人放在眼里呢?马家瑞?比较起来那不过就是一介莽夫!
“我想着上人们是先看出了什么。譬如从前奶奶和大姑奶奶顶喜欢弥贞,后来便有些淡淡的了。终于有一天家里有舞会,竟然招惹来了马家的大小姐和大少爷混入府中。到底被发现,险些引起一场混乱。幸而双方都理智,马家瑜兄妹全身而退,陶家并不声张,只当没有这回事。自此老太太便发话,不许他们在家里办舞会了;母亲甚至明白点醒,陶家毕竟还是守旧的人家,少爷们各须检点言行。母亲只差不便直说,他们的洋派作为该收敛便收敛些,不要同弥贞太过接近……那日之后的确惹出事端。马家的大少爷自那日见过弥贞起,决心追求弥贞。日夜守在符家门前。弥贞去哪里,他便跟去哪里,志在必得,一时沸沸扬扬……我留心看着,弥贞却并不怕这些。她看上去柔弱的很,却最懂得以柔克刚,也最懂得如何利用男人的感情,去达到她的目的——起初马家瑞便是这么一个角儿。马家自然也不想和陶家沾亲带故,马家瑞被他父亲派人绑回去一通教训,卧*月余。他一消失,一切如常。有心人便可以看出那蛛丝马迹——七少爷同弥贞,经此一事,有些不太一样了。”
静漪坐了下来。
符黎贞边说,便擦着她的脸。面上一半的油彩已经擦掉,她的脸仿佛一半阴、一半阳,说不出的古怪。
“这里头要算二少爷最识时务。他从来精明。也许是早看穿了弥贞为人,也许是也已明白辔之和老七的那点儿意思,真不想兄弟反目,更有可能的是他从来也没有想过同弥贞有什么,总之他主动向父亲要求离家去士官学校修读课程。父亲准他去保定,不久,他便带回了许家小姐,转过年来便成了婚——二少奶奶也是个精明的。她从来不喜欢弥贞。”符黎贞竟有些幸灾乐祸似的,对有人不喜欢自己的妹子感到由衷的高兴。
静漪望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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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大家:今日更毕~~谢谢阅读。
ps.冤有头债有主,往事也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大约明天清算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