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月光皎皎,只有廊外的几盏宫灯,微微亮着。
紫夏璟池安静地坐在床头,嘴角的笑意柔和似水,从窗格透进的月华射进墨玉般的双眸,折射出绮丽且妖冶的清辉。视线专注地凝视着床上的琢禾,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地抚摸着琢禾的脸颊,眼中透着自己也未意识到的困惑。
琢禾面色疲惫,睡得不甚安稳。随着紫夏璟池指尖轻轻地移动,忍不住皱了皱眉,嘟哝了几句,将脸侧到里边。紫夏璟池看得好笑,俯身过去,食指与拇指放在琢禾的鼻翼两侧,微微一用力。
气息一时不畅,本就未睡熟的琢禾猛睁开眼,用力吸了两口气,一巴掌拍掉夹着自己鼻子的手指。
乍眼见到自己的床头多了个人,琢禾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随即便装作无事般半坐起来,裹紧了被子往床的内侧靠了靠。
紫夏璟池收回手指,眸中兴味十足,“我还以为阿琢会尖叫,没想到竟是这般反应。”
琢禾翻了个白眼,“二皇子,你我都是明白人。这周围除了四人,其他皆是你或太子的耳目。我若尖叫,他们还未来得及赶到,定会被你的人拦下。救不了我不说,还要白白赔上自己的清誉,岂不是太划不来!”
紫夏璟池唇角一勾,又一脸哀怨道:“可是阿琢,你我已有一月未见,怎的见到我一点也不惊喜?是不是没有想我?”
琢禾斜眼打量了半晌,点了点头,“‘惊’倒是有,这‘喜’就不知从何而来。”
紫夏璟池瞪着琢禾平静无波的双眸,委屈道:“阿琢可真是无情,那日在偏殿将我吃干抹净,这转眼就给我脸色看,枉费我一直惦记于你。即便每日被你那清言哥哥拦在阁外,也毫无怨言,仍是心甘情愿地吃这闭门羹。万万没想到阿琢竟不曾将我放于心上,真是吾心甚凉!”
琢禾回想起当日的情形,脸微微泛红,暗自懊恼:“你……你胡说!我哪有将你吃干抹净?!分明……分明是你不知羞耻,想轻薄于我!我告诉你,若你敢在清言哥哥面前提一个字,我便……便让你后悔来到这人世上!”
紫夏璟池低低一笑,眼中也有暖意浮现,“若是阿琢日后事事都依着我,我便不去告诉云清言,阿琢的唇尝起来是何等的美味……”
琢禾点头如捣蒜:妖孽,我暂且从了你……
紫夏璟池凤目一转,拿着手中的折扇轻敲了下琢禾的脑袋,佯装愠怒道:“这第一件须依着我的事,便是阿琢今后不可离我这般远,见了我也不许躲躲闪闪,可曾记住了?!”
琢禾玉容紧绷,万分不甘地点点头,将身子往外侧挪了挪。
紫夏璟池这才满意一笑,站起身子,吩咐道:“夜已深,阿琢好生歇息,我一得空便来探望阿琢,可好?”
琢禾依旧点头,顺从地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开始睡觉。
紫夏璟池见琢禾如此乖顺,心情大好一片,俯下身子理了理琢禾的长发,情不自禁地在额上印下轻轻柔柔的一个细吻。绣着金丝的袖口拂过窗格,足尖一点,越过窗户朝宝蝉阁外飞去,待纵身隐入暗林之中,眼神已是阴冷的可怕。
琢禾听闻房中再无异响,试探着缓缓睁开双眸,果然紫夏璟池已不见踪影,蓦地松了口气。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用手背狠狠地蹭着自己的额头,直到红得发烫才停手,眸中一片厌恶之色,却又似有几分羞赧夹杂其中。再看看窗外的天空,天边已有淡淡的亮光升起,琢禾心中怒斥这扰人睡眠的妖孽,而脑袋又昏昏沉沉起来,恍惚着又坠入了黑暗。
梦中一片昏暗,光与影交织着,似有若无的气息憋闷在胸口,惶惶然不知有何种情绪埋葬于心底。
琢禾站在抚琴阁外,琴声悲悲切切飘荡在空中,纠葛着人的心。哀伤,彷徨,怨恨,挣扎,纷纷扰扰,凌凌乱乱。
抚琴阁一如往常般一尘不染,而阁外的梨花未绽,秋风萧瑟,多了一份萧条与清冷。
周围的一切都漂浮着,不甚真切,却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引诱着琢禾一步一步地朝里面走去。她定定地站于窗外,屋内梅子青香炉内,依旧香烟袅袅。少年依旧一袭白袍,坐于古琴旁,清雅如仙。一旁的女童娇俏可爱,容颜未开,却已是诱人心魄。
琢禾怔怔地看着二人,心中似有亮光划过,却快得无法抓住。
女童捧腮娇笑,“云哥哥的琴技甚好,日后叫阿琢抚琴可好?”
云清言微微一笑,眸中的冰霜也慢慢化去,“云哥哥怎敢不答应阿琢,阿琢想怎样,云哥哥都依着阿琢。”
女童笑靥如花,云清言侧脸看向窗外,望着屋外的梨树怔然发呆,眸光一时复杂无比闪过种种情绪。恰正面对于云清言的琢禾,却从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眸中,看出了深刻的憎恶与仇恨,万般的隐忍,只待一时的爆发。
琢禾惊急了,忽然间脑中一片混乱,天地不住地盘旋,胸口一阵刺痛,使得她不得不蹲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仍觉得被什么哽住了喉,脸一时涨的通红。
梨花未开……少女尚幼……
她想起来了……
琢禾抱头蹲在地上,这根本不是她初见云清言的画面,她犹记得那日的梨花翩跹,少年唇边无笑,眼神如玉石般清冷。脑海中似有一幅幅的画面闪过,一句句或许陌生或许熟悉的话语硬生生地钻入脑中,剧烈的疼痛啃噬着她的心。
云清言,你教我抚琴好不好……
云哥哥的琴技甚好,日后叫阿琢抚琴可好……
清言哥哥为何从来不笑……
云哥哥笑起来真好看,比阿琢还要好看,阿琢想日日见到云哥哥这般笑……
清言哥哥,可是害羞了……
云哥哥你莫要恼,阿琢是因为喜欢云哥哥才亲了云哥哥……
云哥哥,明日与阿琢一道去放风筝可好……
云哥哥对阿琢这般好,阿琢日后嫁给云哥哥,好不好……
云哥哥……
云哥哥……
声音渐渐变弱,原先稚嫩的童音也慢慢变成了少女清婉的柔声。琢禾的胸口的疼痛也在缓缓地减少,她深呼了口气,站直了身子,却发现自己的周围被一片浓重的白雾包围,只有前方有一道淡淡的亮光闪现。
琢禾在白雾中行走摸索着,渐渐朝亮光处走去,又有悲切的琴音响起,似悲似怒,似不舍似哀伤,声声地打在琢禾的心口,撩拨起深处的一缕缕绝望。不知为何,越靠近亮光,琢禾身上的衣服便愈加潮湿,整个身子都是湿漉漉的,脸上还有水珠滚落,似是一连串冰冷的泪水,在雾气中蒸发不见。
当她一脚跨入亮源,身后的白雾统统消散不见,周围的情景慢慢变得清晰。只见她站在房间中央,正前方是一张熟悉的床铺,少女静静地躺在床上,房内人来人往,念画与灵犀伏在床头,泪盈眼眶,她却仍是独自沉睡着。
琢禾走至床头,默默地看着床上的自己。惨白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与悲伤,眉头深深地皱着,嘴唇微张似有一丝不敢置信。琢禾甚至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冰冷的池水,无法呼吸的恐惧,看着自己的生命在水中挣扎的绝望。
告诉我,究竟是谁害的你?究竟是谁如此恨你?为何在死亡的阴影之下,你的心中最多的却不是失去生命的痛楚,你的不甘不是因为被夺去的呼吸,你的无助不是因为再也感觉不到温暖的害怕。
我知道,你也在恨;我知道,你想活下去……
可是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恨什么……
你告诉我,告诉我……
是谁,是谁在我的耳边轻唤?那声音如此地温柔,如此的小心翼翼,像是春日里拂过面颊的微风,又像是划过天际的流星,带着稍纵即逝的残缺。
琢禾尽力地睁大双眼,一袭白色的长袍坐在床边,自己的手腕被他紧紧地攥在手中,尽管视线朦胧,她还是看见了,他那双似水洗过的清亮双眸中,满满的担忧。
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虚弱:“云哥哥……”
握着自己手腕的素手猛地一震,就连琢禾也被自己突然冒出的三个字吓了一跳。
“阿琢,你说什么……”云清言紧张地凑近,眸中露出一丝狐疑。
琢禾看了看窗外,微微笑道:“没什么,刚才只是还未清醒的梦话。怎么现在又是傍晚了么?我怎的又睡了一整天……”
说着便费力地想要起来,云清言忙上前扶着琢禾靠在床头,视线瞟见放于床头的香囊,眸色黯了黯,淡淡道:“无妨,今日已是最后一次,喝了这碗药,阿琢明日便可大好。”
琢禾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
灵犀捧着药碗,从外边走进来,带来一屋子的药味,苦涩难奈。
“公主,喝药了。”灵犀半蹲着身子,将药碗递到琢禾面前。
琢禾应了一声,垂下眼帘,缓缓接过药碗,却不往嘴边送去,淡笑着问道:“灵犀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怎么日日都见不到人影?”
灵犀抬眸笑眯眯道:“哪儿是灵犀不见人影?明明是公主每日睡得昏天暗地,灵犀来向公主请安之时,公主都在睡觉,自然是见不到灵犀了。”
琢禾端着药碗想了一会,轻轻一笑,“说的也是。”
一口一口地喝着最后一碗苦药,不仅口中一股涩味,琢禾的身子也像被这药水泡过,苦涩的味道久久环绕,慢慢地渗入了脾脏。
只喝了一半,琢禾便要将碗递还灵犀,“不喝了,好苦……”
云清言面色紧张,却紧握住了拳一声不吭。
灵犀似有些神色恍惚,看着碗中的一半药汁,才恍悟过来,“不行的,公主乖乖将这药喝完,明日便不用再喝了。”
琢禾却是异常地倔强,药碗在二人手掌间来来回回。琢禾的眸中忽然闪过一丝异色,手骤然松开,药碗直直往下摔落,身旁的二人俱是一惊。而再看去,药碗已稳稳当当地落入灵犀的手中,碗中的药汁丝毫未曾滴落。
灵犀松了口气,又将药碗递给琢禾,“幸好……公主莫要任性,喝完了才是。”
琢禾冷冷地盯着灵犀,嘴角含笑,只是这笑却未达眼底,“好俊的身手。灵犀,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么?!”
灵犀浑身一震,手中的药碗顿时摔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黄色的药汁溅在干净的衣裙上,留下一片污渍。
“公主,灵犀并未……并未有事隐瞒!”
“大胆奴才!本公主给你机会,让你坦白,你却不知死活,还想妄加隐瞒!你可知对本公主不忠,本公主即便是将你杖毙,也不会有人为你求情!”
琢禾从未骂过“奴才”二字,强抑着心中的不忍,她万分艰难地怒视着灵犀带着委屈与不解的小脸。
“公主,灵犀何曾对公主不忠?灵犀不敢,灵犀不敢!”
琢禾冷哼,“好,你若是未曾不忠,便将你隐瞒的事一一道来,否则本公主明日便将你遣回风兮国!”
灵犀跪倒在地,眼底一片挣扎,“公主……灵犀不愿离开公主。待公主身体大好之后,灵犀便将一切事情告知公主。”
琢禾气急,“好!好!你既还想隐瞒……我即刻便派人送你回去!”
灵犀一惊,顾不得再思量,哭道:“公主,灵犀不敢再隐瞒,灵犀昨日得到消息,说是……说是皇上已经驾崩,而皇后则已投缳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