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乐声消失,狄飒心头的万般情绪骤然凝滞,如同被雷电击身,抬起的手生生顿在了空中。
他心头万鼓擂动,骤然转头,顿时面色惨白,身体微微地摇晃了一下。
入目正见绣奴从罄冉右面身侧转开,自她身后一个旋舞骤然转至罄冉的左侧。她这番动作,带动的身上白衣纷纷起舞,扫上罄冉身体,一阵香风扑上面颊。
随着这清风,罄冉身上倏然如盛开了白色的花,片片白缎自她身上飞落,卷入绣奴翩飞的丝绦中,片片犹如舞在白带中的蝶,倏忽一晃,翩翩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一层......两层......三层......直至只剩一件单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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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那层层白色如漫卷的白雪,分落而下,仿似只有一瞬间便没入了尘埃,又仿似片片都飞舞了许久。
顿时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众人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一幕,圆瞪的脸中满是惊意和震惊,渐渐的有人开始拼命的眨眼,似是要确定眼前看到的不是梦境。
是啊,这一切来的太快,罄冉只觉眼前一晃,片片白色的锦缎便如游蛇一般滑过了她的身体。身上骤然一轻,心却如遭重锤,沉闷的窒息。
它犹如僵硬的雕塑一般端坐在那里,浑身上下阵阵发冷,那是自体内散发而出的寒意,寒意冻结了她的身体,将那身子紧绷的几欲断裂。
低头处,她身上只剩下一件白色的单衣,单衣上身缠绕着层层叠叠的白布,却难掩那起伏的胸线,纤细的腰肢。此刻那白布在眼前狰狞的刺痛了罄冉的双眸。仿似它不仅束缚着她曼妙的身躯。更层层叠叠缠着了她的心,让她不能呼吸,无力挣扎。
愤怒,屈辱,惊惶,无措......顿时万千情绪翻涌在胸中,她止不住剧烈起伏的身体。止不住将十指深深插入掌心,可那痛却抵不住心头之万一。
聚光灯一般的目光笼了全身,罄冉力持镇定,她甚至唇角勾起了淡淡的笑意。缓缓抬头,看向站在案前的绣奴,见她神色一慌,匆忙得转来了头。罄冉笑容更大,隐约竟是讥讽。
目光越过不安的绣奴,她的不远处,凤瑛竟不知何时已赫然站起。向来温润的面上,满是复杂。黑色的眸子沉浮着,其间诉说着什么,罄冉已经无力探究。便是她转眸时隐约看到的怜惜,她也不愿放在心上。
身旁的狄飒此刻神情似乎比她更加痛苦,身体似乎比她更加紧绷,罄冉冷然而笑,眸中讥讽大盛。这殿中的人,百般姿态,百般神情,落入她的眼中都似带着面具,生硬而冰冷。
忽而一道疾掠而来的身影撞入她的眸子,那紫色的影,若一道光闪在眼中,触在心头。迎上那熟悉的面容,迎上那海一样似是能包容一切的黑眸,罄冉清晰的看到了怜惜,安慰,暖意......
他在说,别怕,我在这里。
他在说,对不起,我没能护好你。
她竟不知,他也在殿上,然而此刻她万分庆幸,他在这里。
真好......
蔺琦墨飞身自殿中掠来,瞬间便到了台上,他挡在罄冉身前,挡住殿下所有人的眼光。接着抬手便胡乱地扯着身上的袍子,可是因为焦急,竟半晌也脱不掉它,复又想起腰上还系着腰带,他干脆大力一扯。
“撕拉”一声,顿时他身上紫色外袍断开,他将已不成样子的紫袍一抖,便欲披在罄冉身上。然而却在此时一双莹白的手已经率先一步落在了其上,随之还有一件红色的长裙,逶迤展开的裙摆,顿时铺展了一地。
望向罄冉身后站着的燕奚敏,蔺琦墨松了一口气。
无人注意到,在这短短的几秒钟内,凤瑛抬起扯在腰带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而殿中的穆江更是轻轻的摇了摇头,他目光直盯着中台已经僵直的狄飒。
蔺琦墨自台下冲上,由于焦急越过狄飒桌案时,竟将他生生撞到。王爷趔趄的倒在地上,复又僵硬的直起身体,那姿态那背影,落在穆江眼中,皆画作了一声叹息。
也许他今日......做错了......
罄冉缓缓抬手,拢了拢身上的红色连身长裙,任由燕奚敏匆匆将水红丝烟罗系在她的腰间,在身后打成一个结。
这几秒钟的时间,已经让罄冉渐渐沉静了下来。来到这个世界太久了,来到这里也经历了太多,她已经完全融入了这里,所以才会在刚刚那般失措,那般屈辱。
可是现在,她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这一切了。
她轻轻安慰自己:没关系,上一世吊带都穿过,相比起来,这次也就是露了个脖颈,连锁骨都没露出来。看就看吧,有什么了不起!
待燕奚敏系好身后的带子,她推开挡在身前面色苍白的蔺琦墨,缓缓起身。扭头对面有担忧的燕奚敏淡淡一笑,欠身施了个女子的侧腰礼,笑道:“多谢公主。”
接着她跨步绕过蔺琦墨,走至中台正中,面上挂着微笑,目光在鸦雀无声的大殿扫过。忽而抬手绕于脑后,轻轻一扯,银色的发带飘落,三千青色宛然滑下,散于肩头。
隐有风来,长发随风轻轻散开,映在她身后凤瑛的眼中,似是张开了张柔柔的丝网,转眼与他的黑眸融为一体沉没在他幽深眼底,无声无息。
罄冉拢了下耳际碎发,忽而抬步走向狄飒,对上他不辨的双眸。她竟笑了开来,眉宇一样,道:“砮王真是才智不凡,想必为了今日这一幕费了不少心思吧。”
“我......”狄飒面容僵硬,本能开口,可话一出,却发现根本无法成语。
难道说他后悔了,对她,他再一次做了蠢事?
纵使说了又如何,对她,他再次伤了,重重的伤了。
从此,她对他,又多了一份仇,多了一丝恨。他能说什么?他又有资格说什么?!
罄冉却似并不愿听他的回答,转身走向台阶,站在万目之下,缓缓道:“易青本是女儿身,易青此名非是父母所赐。易青乃战国人士,家父是已故兵马大元帅云艺。”
她此言一出,大殿之上抽气声阵阵,众人望向她的目光更是复杂难解。罄冉却不在乎,微微一笑,跨步走至战国官员所在的东首,面容微冷,又道:
“十三年前,云家所受灾难,怕是诸位都有所耳闻,这四国之间传闻也不少。有人说云家归隐了,有人说云家被害了,诸多猜想,不足为凭。今日我云罄冉却终于有机会将十三年前的冤情说与世人了。当年战英帝因忌惮爹爹手中兵权,在爹爹挥兵灭了成国之际,他忽而一纸诏书命爹爹速速回京。诏书说的很是动听,说爹爹为战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朝堂振奋,等不及要在京中设下国宴,令爹爹离开大军,速回京城,接受封赏,爹爹自是知道,英帝这是要夺他的兵权,此回京城凶多吉少。然而在我那傻爹爹看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区区兵权又算得了什么?!爹爹回京后,在国宴当众请辞,归隐山林,此事天下皆知。之后我们一家便跟着爹爹到了苍山,期待着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然而,灾难却降临了,云康三年冬,腊月七日夜......”
她说到此,忽而转身看向高台上的狄飒,微微眯眸,冷声道:“战国七皇子狄飒带着禁卫军,庆城军及其亲卫,一共上千人闯入苍岭,火烧云家小屋。乱箭射死我父亲和原锋明军军师白鸣徽,剑杀我娘亲和正值花季的姐姐。后又将爹爹的残破之躯运往庆城暴尸,企图诱出我这个落网之鱼。当年之事,虽是战国有意隐瞒,然而却有风声传出,爹爹旧部在听到苍岭消息后,曾悲愤满腔,欲找战英帝理论,可却被朝廷以哗变为名镇压,死伤者无数。”
她说罢,目光缓缓,扫过大殿,话语顿时震响,扬声讥讽道:“这,便是当今的战英帝!”
她站在大殿之上,形容沉稳,面色沉静。曳地的红色宫装长裙广袖,勾勒出高挑的轮廓,隐隐能看到衣下的单衣。墨发尽数垂在身后,略显凌乱混着身上糟糕的装束,她此刻的样子是万分狼狈,万万不雅的,然而那盈盈而立的身影却带着几丝傲然和清隽,从容和洒脱。
从高台上,恰能看到她挺直的背脊,她忽而转身,指控般的盯着狄飒,目光并不尖锐,却隐含控诉,平湖不波的神情却令人那般的猝不及防,仿若一个浪头打来,使得她不得不挺直了背脊去抵挡,将所有的情绪都掩盖在乌发玉颜之下,如此才能了无痕迹。
她的话语一直能平静,自始自终几乎用了一个声调,似是在轻轻的讲诉的别人的故事。甚至连多余的一个字都不曾说,简单的不带任何渲染,然而便是这样的话语,却在殿中所有人的心头都敲了重重的一击,仿似揉碎了新的碾痛,相形之下,对于真相掀开的震惊和愤怒,感叹和悲悯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然而,殿中没有一人会怀疑她所说之话。因为从女子平静的身上散发出的压抑,从她平静话语中蕴藏着的万般感情,那碎了心碾着血吞下的苦痛,似乎都在这短短的几声平静话语中穿了出来,这便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
更何况,若非命运多舛,谁家的女子会易装改面,上战场,入庙堂。这惊世骇俗之举,总是要有个缘由吧。
似是回应众人的感叹,罄冉清冷的话语再次响起。
“我云罄冉当年便发誓,定要让苍岭的血屠暴晒在这朗朗乾坤之下,终有一日我要为亲人报仇,方得快慰。我习武修身十一年,其间未曾有片刻安宁。然而长大后才知,以我一届女子,又怎么可能与一国为敌?!怎么可能和高高在上的帝王为敌?!我认命,总可以了吧......可我实在看不过去,看不过去战国以强国之资,屡屡对旌国用兵,使得战火不断,边境百姓苦不堪言。所以我女扮男装,不惜犯下欺君之罪,入军营,登庙堂。我云罄冉只求为百姓们做点事,能让这世上少一分战乱,能让发生在我身上的惨剧少一桩。这一年多来,我从不曾以个人仇恨去挑动旌国和战国的矛盾,却不想今日,战国之人竟还是不放过我,竟将我逼至此地!在战国我因时云艺之女而遭到追杀,我避祸至旌国总可以了吧?然而现在,他们竟连旌国也让我呆不下去。难道这天大地大,忠善之人竟没有立足之地吗?战国标榜是今世天下之大国,难道连我一个弱质女流都容不下吗?!”
罄冉这般言辞,再不似先前之平静,她愤怒的嘶喊着,身体微微颤抖,声泪俱下,花容失色。她说罢,缓缓走向战国一名年纪显大的老者面前,睫毛轻颤,落下晶莹泪珠,才轻声道:
“杨伯伯,我三岁时见过您,您老还抱过我呢。今日相见,冉儿一直欺瞒,未曾与您见礼,您老莫怪。”
她说着盈盈一拜,却羞煞地那老者,之间他低下脖子,连连摇头。
穆江望了眼战国的几位大臣,再看看台上早已僵立做化石的狄飒,看向罄冉的眸中满是感叹。
此女子之奇,亘古未有!
他原以为当她被揭开了女子身份,她会惊慌失措,会泽路而逃。到时候若是再挑明她乃战国人,那么一时间她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女扮男装亵渎朝堂,抛头露面有伤风化,再加上一条认敌作父,那么纵使她云罄冉再有能耐,也必将受尽天下人的唾骂。
旌帝便是再惜她之才,也不会再用这样的人。何况到时候旌国朝堂定然是万众一心,排挤此女,她甚至连旌国都不能再呆、
然而却不想,她竟重头到尾冷静之厮,在他无警觉之时便狠狠的回了一击。云艺虽是身死多年,但是其威名在战国朝堂却依旧,英雄会永远被人们铭记在心。此刻将其女逼至如此地步,战国诸臣的面色,已经是无颜以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现在她越是示弱便越能引起众怒,她越是知礼越是显出战国之狭隘。今日她的话不出一个时辰,定然会在市井传开,然后会以可怕的速度传向四国。陛下怕是再难逃掉杀害忠良,昏庸残忍,暴虐无淫之名了。
偏偏殿下此刻已被此女左右太深,根本没有心思应付此刻情景,一切都成定局,再无力回天了,穆江闭目摇头。
却在此时罄冉忽而转身,再次盯向狄飒,冷声道:“狄飒,我云罄冉虽一介女子,然亦是武将之后,还是有几分傲骨的。今日之辱,云罄冉来日定双倍奉还!”
她的话犹若清雷在耳边一声声回荡,她清冷的目光直逼向他,仿似带着万千冰凌,刀割一般划在身上,痛在心上。狄飒直觉浑身冰冷,无法喘息,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晃动了下。
接着他稍事闭目,缓缓步下台阶,停与罄冉三步外。他望着她,望着她清冷绝美的面容,望着她因恨意而冰冷晶亮的双眸,望着她睫毛上尚且沾染的几滴水色,望着她决然紧咬的樱红唇瓣。
接着,在众目睽睽下,他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双手大张撑在身侧,深深地扣了一个头,隐约间是最虔诚的歉意和愧疚。
罄冉想过万千他会有的他该有的反应,却万万没有料到他竟会突然如此。她顿时惊在原地,脑中纷乱一片,弄不清心头滋味。
狄飒一拜过后,站起身来,却再不看罄冉一眼,亦不再看殿中任何人,绕过她,一言不发,大步而去。
穆江已是大惊,见狄飒转瞬便消失在了殿中。他忙跟着起身,将兀自惊愕的战国臣子唤醒,示意台上侍女扶了燕云公主,一行人亦匆匆退出了大殿。
迈下殿前两阶玉阶,穆江忍不住回头去看,女子消薄的身影依旧僵立在那里。
她此刻在想什么?
殿下方才一举虽是发自内心而为,但是却不无坏处。毕竟英帝恶名已成定局,王爷亦会受到牵连,如此一拜,倒是可以让王爷和英帝划清界线了,世人谈及不会説砮王当年残害忠良,而只会説砮王当年年幼听信父亲做了错事,如今他知错能改,是为真男儿。
怕是殿下此刻万没料到自己率性的举动,竟会有这样的效果,倒是不经意间解了今日之困。只是在那女子看来,怕已将他此举归为解困之法了。
然而虽是在天下人心中解了困,但是却在战英帝心中挽了结,当战英帝听闻儿子的这一拜,却不知会气成怎样?穆江摇头一叹,转身渐渐而去。
见战国人远去,蔺琦墨望着罄冉僵立的身影,眼中盛满了疼惜。他缓步走下台阶,却不想脚步声惊醒了罄冉。她茫然抬头,呆呆地望着他一步步走近。接着她忽而清醒过来,上前一步,对着高台上的凤瑛施礼,歉然道。
“扰了陛下的国宴,是我之过,还望陛下见谅。”
凤瑛忙笑着摇头,迈步飞快下台阶,亦步想罄冉,望着她的面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关心和温柔,他轻声启口,道:“冉......云姑娘,你千万不要这么説。今日之事,是朕疏忽了,累得姑娘,朕心中歉疚不安。朕已吩咐让宫娥准备好了衣物,还请姑娘移嫁紫云阁,也好让朕略微补过。”
罄冉却是欠身一笑,拒绝道:“我累了,想早些回别馆休息,谢谢陛下好意。失礼了,易.......我改日定当前来谢罪。”
她説罢也懒得再看凤瑛态度,转身便走,蔺琦墨和燕奚敏紧跟其上。
凤瑛定定地望着那抹越来越模糊的红色身影,心中再不无止水平静。
国宴弄成这般,三方来着瞬间走了两方,凤瑛才蓦然想起还遗落了一方,尚未回身去招呼招呼那麟国的彤云群主和闵方之,却听了一声惊呼传来。
“郡主!”
凤瑛回头,正见站在中台上,不知何时已从纱幔后走出的高兮云缓缓倒下,显然......她再次晕了过去!
不过这次,却似是真的晕倒。凤瑛顿时哭笑不得,一场国宴,成了这般,可真真是精彩纷呈啊!
而此时殿中诸人皆不知,这场宫宴,在数百年后被百姓提起仍然是津津乐道,有説不完的故事和传奇。更不知道,这场宫宴上的一翻辩论会被史官们称之为“乾明之论”被永录史册,随之留载史册的更有那个笔墨难书的女子,云罄冉。
史书记载,自倾国“乾明之论”后,青国、战国纷纷效仿旌国,采取科举制度选仕录贤,改革辟新,至此科举制渐渐取代举荐制,成为朝廷选仕的重要途径,源远流长,至深地影响了中原大陆的社会政治。
而多年之后,当参加了这场宫宴的一名小吏已成两朝元老,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仍忍不住或叹息,或激动,或喟叹,当日参加了寿宴的人真是不枉此生!那真是谁也料不到的场面,谁也料不到那日共聚一堂的人,日后被万载传颂着,竟不止一两位。
他们或是成为一代圣君,或是成为传世贤者,或是开疆拓土,或是保疆卫国,或为民心所系,或为百姓福祉......
他们挥墨一般,在历史的滚滚舞台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色彩,而那最浓重,最艳丽的一笔,此时又有谁能预测它竟是一位女子留下的,一位传奇女子,一位有着説不尽道不完故事的女子!